张华松总监越说越有感觉。
这样的问话,在他还是中底层员工的时候,几乎每天都会遇到一两次;然而,从他走马上任人力资源部总监以来,就已经很久很久,都没有接受过这种考校了。
当年回答这种问题时,多么的小心翼翼、提心吊胆;现在回答同样的问题,就有多么快乐!
不,这是翻倍的快乐!
《神童诗》果然说得没错:莫道儒冠误,诗书不负人!
是的,这个世界上,只有两样东西不会辜负你,那就是你所学到的知识、以及所掌握的技能。
历尽千辛万苦,学得一身好本领,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一展身手,难道是为了带进棺材里,被户部殡葬司丢进太空流浪的时候再用么?
说到后面,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,就像是听到自己的多巴胺,在愉悦地潺潺流淌!
不过,这种快乐,总是会有尽头的。
也就是张总监现在是公司的第四号人物,否则,上位者几乎不可能有耐心,会听完这样的长篇大论。
但现在,依然到了他应该做出总结陈词的时候:“如果我们从这个方面,对他进行攻击的话;他大可以把锅甩给‘记忆’。哪怕我们铁证如山,但几乎所有人都不会相信,他说了那么多的真话,就为了掩盖这一句假话……嗯,是可能存在的假话。哪怕我们都知道,确实就是这样,可是,没有人会信。”
金属撞击的声音,再度响起;这一次,夹杂了些微貌似欣赏的感情:
“你可以确定那是谎言,是的,我有铁证,我也能够拿出来,那趟校车的所有垃圾处置物里,并没有空饮料瓶。但正如你所说,他和那个老外都可以翻供——毕竟是十八年前的记忆了,人们会选择接受他们的解释。”
这些话,都是张华松总监说出来的;董事长先生几乎只是完全重复了一遍,但这只是承上,至于启下的内容,就是张总监“留白”的地方了。
他静静地听着印有木董事长继续说了下去:“而且,即便不翻供,他也有逃脱的机会;他大可以说,他违反了收容管理条例,把空饮料瓶丢在了下一颗收容星上——那趟校车前后去了六十多个收容星接人,他有的是机会进一个私人空间,丢弃这个空瓶而不被天网察觉。”
最后,那个金属撞击的声音缓缓说道:“所以……我们继续静观其变吧。”
“是,遵循您的意志。”
通讯就此结束,而君臣二人,通过这些对话,彼此都拥有了一份好心情,还有什么比这更圆满的吗?
这,就是话术的威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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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星,二号入港口多功能大厅。
正如那位印有木董事长所言,除了第一个问题之外,其他的,都乏善可陈。
明永健缅怀了自己的父母,回忆了自己的过去,展望了自己的未来,调侃了预科星上的小伙伴们,感谢了一切帮助过自己的人——正在吏部述职的两位执掌先生,很是心满意足地,听到了自己的名字。
花花轿子人抬人,那位马可总执掌,在智脑联线到他的时候,自然也是红光满面地、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褒美之词,都丢在了明永健的身上。
现在,已经是第十个、也就是最后一个问题了。
“请问明永健先生,众所周知,在历史上,阴阳家邹衍并没有与公孙龙正面交锋,而是向平原君赵胜进言‘五胜三至、而辞置下’,导致当时身为平原君门客的公孙龙被罢黜,随后郁郁而终。在我们看来,这两人之间,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——您身为公孙龙传承的获得者,有什么想对现任春官大人说的话吗?”
或许是担心有的名词太过深奥,正在看新闻发布会的人们听不懂;又或许是看热闹不嫌事大;总之,智脑很贴心地,在提问的字幕之后,挂上了两条注释。
在大家看清楚这些注释之后,整个母星的气氛,都变得微妙起来。
“五胜三至、而辞置下”:我知道自己辩不过你,所以我倚仗身份,去对你的领导说,只有五胜(直视此链接展开详细解读)和三至(直视此链接展开详细解读)这八样东西,才是王道;辩论这种事情,是最最下等、与猪狗一般肮脏的行为。哪怕逢辩必赢,也只能让天下人瞧不起。多说一句,被天下人瞧不起的,不是辩手本人,而是你这个领导!
春官:远古时期,代指礼部尚书。现任春官,代指礼部李丽娟部长。二十余年前,李部长曾被尊称为“华夏人种四大女强人”,近十余年,与华夏大药人力资源部杜慎言总监,被共称为“华夏国女流双壁”……
如果只是这些,还不足以使人动容;但在这第二条注释中,最后的那句话,却惊爆了整个母星!
“李部长,是邹衍传承的获得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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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都,礼部本堂。
连续拒绝了智脑七次联线邀请的李丽娟部长,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华夏国最为成功的女性。
做官做到六部第三的礼部部长,这就已经压服了全世界几乎所有的男人,然而,这还不是终点。
据坊间风传,明年的春选,李部长就能更进一步,去枢机堂任次席枢机——这个职位,没有任何实权,但只要不犯下什么天怒人怨的大错,再过五年,下一任首席枢机就非她莫属。
如果不明白什么是首席枢机……那么不妨换上古代的称呼:
皇帝!
然而,这位位高权重、甚至即将成为副皇帝的女子,却正身着睡衣,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,对着地板上新闻发布会的二维画面,捶地大笑!
在这笑声终于停止之后,她才站了起来,深深地呼吸两次;再又随手一挥,一身极为得体的紫色官袍,便套在了这睡衣的外面。对着空气中突兀出现的镜子照了照,又招来一瓶没有任何标识的妆粉,在眼角两侧的鱼尾纹上涂抹均匀……
做完这一切后,这位李部长,终于按下了手腕上的紧急通讯发起键。
然而,就算这官袍的威仪,也挡不住她剧烈上翘的嘴角:
“三儿,你这是发动了多少人,把这个问题顶到前十的?”
三维立体屏的那一边,人头攒动,人声嘈杂,正是华夏国唯一留存的、位于京师枢机堂附近的人工服务购物广场。
屏幕中那位娇俏的小姑娘,左臂上正挂着十数个包装盒,但只要细心一看,就可以看到这些包装盒,和她的手臂,永远保持着三毫米的距离。
“大姑妈,您找错人了吧?什么发动了多少人?什么问题?什么前十?我怎么听不明白啊?”
“哦?真不是你?”
“真不是我,我都不知道您在说什么。好了,不和您说了,我继续逛店了啊!”
“先等等!嗯,这个事情,简单来说呢,就是我身上的传承,有个仇家;我呢,现在打算帮他一把,把这个仇家干掉。”
“别……千万别……”
“哦?为什么?”
“呃,等我找个安静地方……好了,我现在在家里了。”
“我看看,零点四九秒的折跃,都够你折跃到月球上十个来回了!说吧,找好理由了没?”
“找好了……不对,什么找理由?我是说,您是礼部部长啊!您要当次席枢机啊!您不能知法犯法啊!杀人这种事情,对您的前途不太好吧……”
在李部长似笑非笑地审视之下,被她叫做“三儿”的小姑娘,声音越来越小,终至无声。
半晌,李部长才笑眯眯地问道:“你看上他哪儿好了?大姑妈给你去做媒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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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星,二号入港口多功能大厅。
在安静了足足五分钟之后,明永健终于动了。
他凑近话筒,平静地说道:“春官大人,或者称您为邹衍大人吧,我要说的是……您是对的。”
此言一出,举世哗然!
然而,新闻发布会是没有实时反馈的,所以,明永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:
“辩论,本就是最没有用的事情之一。虽然一千年前,华夏国有一位获得全球文学大赏的作家,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,‘文学和科学相比较,的确是没有什么用处;但是,文学最大的用处,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’,然而,事实证明,我们人类之所以能够征服星辰大海,并不是靠文学,更不是靠辩论做到的。”
“公孙龙先生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,在那个人类平均年龄三十岁的年代,能活这么久的人,可以说得上是极为少有;他有足够的时间,又有足够的学识,可以用来反思自己这一生。而他反思的结果,就是……”
“辩论,可以击败对方,却不能毁灭对方;如果能说服对方,固然不错,但偏偏够资格与他辩论的,又都是固执己见、绝对不可能被一番话术、就说得改弦易张的人群。”
“这种击败却又不能毁灭,是极其不智的行为,除了为自己四面树敌——而且还是一群永远打不死、一代又一代薪火相继的敌人——之外,没有任何好处。”
“七十多岁的公孙龙先生放眼四望,举世皆敌;他能怎么办?他也很绝望啊!为了善终,以及为了他的学生们,其实他当时已经萌生了退意——您真的认为,他是败在了您的手段下么?好吧,退一万步说,即便真是如此,他也从未恨过您。”
“公孙龙先生的一生,横成横破,纵横不败。这,就是我的回答,谢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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