喜玛拉雅山麓，夏新能源总部。
白雪面无血色、紧紧咬着嘴唇，把手中的辞职信，放在了张华松总监面前、那张凭空出现的合金办公桌上。
实际上，这种事情，只需要双方在智脑上报备一下就可以了。
但正如明永健的新闻发布会上，会出现镜头、长桌、话筒等等物件一样；这种纸质、手写、本人签名的辞职信，也使得这个程序，变得更有仪式感。
而仪式感这种东西，从本质上来说，就是人类对于整个族群的认同感、归属感。
张华松总监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，这封辞职信便跳了起来，变成直立。他一目十行地看完，随手招来一支红色水笔，在这张纸下方的空白处，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意见：
“试用期员工白雪，是我们公司不可或缺的人才之一，公司需要她的能力和价值，故而不予通过，责令本部分管副总监、新人培训师、新人心理咨询师等，务必慰留此名员工——张华松”
再度敲击桌面，这封已经批阅过的辞职信，便从空中落下，轻轻掉入白雪手中。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这批语，突然伸手捂住嘴巴，两行眼泪，突然就流了下来。
然而，接下来的一瞬间，张总监就击溃了她的所有幻想。
“去找这些人说话，然后递交一份新的辞职信上来。”
“为……为什么？”
和数字序号大学的毕业生说话，就是这么费劲。张总监无奈地摇摇头，但是，看在这位小姑娘是自己特招进来的份上，还是耐心解释道：
“你没听说过三辞三让这个词么？”
“收容季里，我动用了特殊人才指标，才把你招进公司；虽说那个特殊人才指标不用也是浪费……”
“你也知道，智脑对特殊人才的定义是什么；然而，在入职的这一个星期里，你并没有展示出我在那份申请书中，着重讲述的‘特殊能力、特殊资源、特殊成就、特殊价值’，那么，如果我现在同意你的辞职，岂不是让智脑，以及所有能够调阅到你信息的人，感觉我张华松是个识人不明的傻瓜；怀疑我有没有进行暗箱操作；甚至说我觊觎你的美色，用一年的居留资格来交换你的身子？”
“所以，不是你没能力，不是你没价值，而是你不想在我们公司发挥能力，体现价值；所以，不是公司不要你，是你自己铁了心要走——公司极力慰留过你，这一次是邢副总监领头；第二封辞职信，将会是分管人事的禇董事领头，以及我本人参与慰留；但我们的慰留没有效果，你对本公司确实毫无归属感，依然坚持写了第三封辞职信。”
“在万般无奈之下，我不得不在报备印董事长之后，忍痛签下‘同意’二字；眼睁睁地看着一名极有能力和价值的员工离职。”
“这就叫三辞三让，这才是正确的辞职流程，懂了吗？”
“去吧，多说一句，认认真真把这个流程走完，这对你不会有任何坏处的。”
**********
目送已经泣不成声的白雪离开，张华松总监接通了手腕上的紧急联系申请。
印有木董事长那威严而又壮硕的身形，出现在他面前的三维立体屏中。
在张总监站起身行过鞠躬礼后，屏幕中，传来了有如金属撞击般的声音：
“他已经回答了五个问题了，不过，后面的都乏善可陈，只有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有些意思。对于他的这个回答，你怎么看？”
似乎上位者都很喜欢用“你怎么看”这样的问话方式，来考校下属。
很多人觉得，这就是一种简单的询问，只需要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；或者一味迎合，把上位者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就够了——然而，这种想法是错误且危险的，持有这种想法的绝大多数人，都只能沉沦下僚、继而怀疑人生。
面对这种问题，在回答之前一定要考虑好三方面的因素。
首先，是上位者的真实想法。
以这个问题为例，根据张总监对这位印有木董事长的了解，他是那种“得不到就一定要毁掉”的性格——上位者的气质和行为准则，向来都会很轻易地，传导给下面的人，张总监本人的心狠手辣，至少有一多半，是因为这位董事长先生影响而形成的。
楚王好细腰，宫中多饿死；汉皇重色思倾国，不重生男重生女——历史早就证明了这一点。
所以，印有木董事长的真实想法，是“这个答案，存在可以攻击、甚至毁掉他的漏洞，但我们不能用。”
有什么漏洞？为什么不能用？因为权限不足，张总监无从得知。
在智脑上调阅涉及他人的资料，是需要权限的。以三甲级公司董事长的权限，能查到的信息，当然比他这个人力资源部总监能查到的，要多得多得多。所以，毋庸置疑，漏洞一定有，不能用也是肯定的——如果能用，印有木董事长就不会问“你怎么看”，而是直接下令，让自己去冲锋陷阵了。
然后，是在这个真实想法的基础上，别出心裁地，为其找到成立的理由。注意，一定要“别出心裁”。
换言之，张总监即将要找出的这个理由，绝不能和上位者，也就是印有木董事长本人所想的完全一致，以免让他产生“你说的我都知道，我还要你瞎逼逼什么”的念头。
在这个考校之中，并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——前面已经讲过，印有木董事长拥有的论据，因为权限不同而导致的信息不对称，是张总监所不知情的。
他只能用自己权限能够掌握到的信息，来找理由；所以，绝不可能和董事长先生所想的“完全一致”。
当然，这个理由还要找得有理有据，要有极强的说服力，而绝不能论据不足，甚至是凭空猜测。
最后，还需要做好“留白”，也就是留出上位者针对自己的回答，进行点评、指导的空间。
这，就牵涉到话术的使用了，并没有一定之规。
千变万化，存乎一心。
**********
电光火石之间，张华松总监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答。
他毕恭毕敬地，对三维立体屏里的印有木董事长说道：“他在撒谎，但我们不能用这一点来攻击他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……人的记忆。”
“这个角度倒是很新颖，说来听听？”
“人类的记忆，从来都没有我们自己认为的那么可靠。过多的主观意愿美化或者丑化；符合自身现在、而不是当时的三观；想要通过复述记忆获得更多更大的利益……等等等等原因，都有可能让这种记忆，出现偏差。”
“一千年前，智脑还没有萌芽，天网也并没有完全架构起来。当时的母星上，依然存在许许多多的刑事、民事案件。关于这些案件的判定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依据，叫做口供。”
“所谓口供，也就是嫌疑人、受害者、当事人、以及其他目击证人，通过口头叙述自己关于案发时段那些记忆的方式，来还原事件的真相。”
“而在整理这些口供时，大致会遵循如下原则。”
“完全对不上的，必定有人撒谎；完全对应无一差错的，必定属于串供；只有大方向能够对应，而小的细节有一定出入，才能算是有效口供——当然，对于这些有效口供，当时的警方，还需要进一步分析判断，为什么会有这些小的出入，但那就不是今天需要说明的话题了。”
三维立体屏里，再度传出金属撞击般的声音：“你说得有道理，接着说下去。”
张华松抬眼看了看另一块分屏，分屏里的明永健，正笑容可掬地回答第七个问题。
通常，像这种新闻发布会，智脑都只会安排十个问题的答问时间；如果现在再不出手，这个机会，就算是浪费了。
正如他所说，人类的记忆，是非常不可靠的——过了今天，所有人都会淡忘明永健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；那个时候再来攻击他，往好里说，叫马后炮；往坏里说，就叫无事生非。
显然，无论是哪一条，都只会给他这个人，以及他所代表的夏新能源抹黑，而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。
但他还是苦笑一声，继续就刚才的话题讲了下去：
“就像这个案例，大的方向没有问题，小的地方有出入，这两个人的口供，就算是对上了。”
“那个老外确实有值得庆祝的事情，也确实撒币庆祝了；他把梨子留给了母亲，然后被叫到了舰长室，并拿出来一筐梨子和一本书——这些，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。”
“独独那瓶饮料，因为是在舰长室发生的事情，出于保护隐私权的考虑，智脑被屏蔽在外了。这就给了他们撒谎的空间；这也就是所谓‘小细节方面的出入’；在所有人看来，这种出入，是正常的、合理的、可以接受的；反倒是如果没有这个出入，才会有串供的嫌疑。
“换言之，这个‘小细节方面的出入’，反而导致了他们的话更真实，更有说服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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