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位“他”，坐在小阁楼的窗前，食中二指之间，夹着一支香烟。
隔着袅袅升起的烟雾，“他”眺望着由远而近、慢慢变得清晰起来的，那些变形金刚和高达。
这些张总监带来的机器人，在街道上停步转身、拔枪上膛，电子激光眼开始对外扫描，摆出了一个纯粹防御的环状阵型。
在张总监像是鼓励，又像是威胁的目光中，白雪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，昂头走进了这段防御区域。
在看到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后，“他”的手微微一抖，一大团烟灰，掉在了地上。
同一时间，一直仰着头的白雪，也认清了“他”的模样。
再又向前走了几步，她微微屈膝拱手，行了一个少年礼。
这是华夏礼部本司，根据史料典籍而钦定的、适用于女性未成年人的礼节，又称童子福礼——然而，身为母星上的有业者，白雪使用这种礼节，其实是一种非常冒犯的“非礼”。
但被机器人团团围住、借助三维立体屏才能把这个礼节看得清清楚楚的张总监，对此却只是微微一笑。
他当然清楚，白雪使用这种礼节，有着什么样的用意。
待“他”扔掉手中的香烟，整肃面容，有些笨拙地身体前倾，回了一个男性未成年人专用的童子揖礼之后，白雪这才朗声说道：“五年未见，明君风采依旧，可喜可贺。”
“他”苦笑道：“班长大人，我知道，新一年的求职季开启，这几日一定会有不少说客前来；只是万万没想到，其中还会有你。”
听到“班长大人”这个称呼时，白雪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；但当她再次仰起脸来时，脸上的笑容却依然灿烂无比：“公事先抛在一边，我们怎么说也算是同窗十二载，明永健，你不请我上去坐坐么？”
在那些钢铁战甲之间，夏新能源的张华松总监，露出了成竹在胸的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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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寒舍简陋，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的，真是抱歉。”
“没什么好抱歉的，我们在预科星上呆了十二年，那里的环境比这更差，我早就习惯了——最起码，现在我们之间说话，也不必再担心舍友们偷听和起哄了，不是么？”
“虽然你在母星上什么都不缺，但是，既然来了，要不要喝杯茶？”
“当然好了，说到茶，我就想起来，当时我和你们宿舍的张铭，一块去偷李校长的茶叶，他刚进校长办公室，校长就来了，我在外面急得要死，又没有什么办法通知他，就只好哇哇大哭……对了，最后他偷回去的茶叶，有没有分给你喝？”
“收容星就这条件，不是什么好茶叶，也没有什么好水，班长大人，你多担待着点。”
“……”
无论白雪怎么努力地，试图把话题扭到“想当年”上，这位名为明永健的无业者，却一直都不接这个话茬。这种不愠不火地对白，两人进行了大约半小时之久。
最后，白雪颓然长叹。她知道，仅仅用“同窗情谊”，是不可能打动面前这座冰山了。
是的，冰山，这就是明永健在预科星上，被大家起的绰号。
冰山这个词，是很容易理解的。拜一千年前的那部电影所赐，这一千年间，这个词在华夏文化中，专用于指代“来一艘船就撞沉一艘”的、不可逾越的障碍。
而所谓预科星，则指的是在大学升学考试之前，各个收容星上的新生儿，集中学习的地方。
由于母星上的大学数量有限，预科星上的竞争，是极其残酷的。
在收容星上诞生的新生儿，从六岁起，就要参加入星考试，开始争夺去预科星学习的资格。这一次考试，会刷掉百分之九十的人；然后，他们还要经历整整十二年，每年百分之四十的末位淘汰——这是不可逆的过程，没有复读，没有补考，只要未能进入预科星，或者在某一年被淘汰，就永久地失去了参加升学考试的资格。
能够过关斩将读满十二年的，无一不是各个收容星上的矫矫者；但就算这些矫矫者之中，想要去母星读大学，也还要参加最终的升学考试。
这场考试，只有百分之一的过关率。
明永健，就是扛过了十二年的寒窗苦读，却倒在了最后升学考试那一关的百分之九十九；而白雪虽然成为了这百分之一，但也没能进入位列前三十位、有自己名称的大学，只被第六十七号大学录取——在母星上，这其实就相当于一千年前，那些所谓的野鸡大学了。
然而，这种百分之一，对百分之九十九的心理优势，是非常大的。
尤其是这五年里，对方在收容星上“被人道主义”；而自己在母星上，却享受着天堂一般的生活。
浪费这么多的时间，还没能进入正题。白雪似乎已经可以感受到，那位张华松张总监的愤怒了。扁了扁嘴，强笑一声，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，已经酝酿了一百遍的那句话。
她只能沉默着，隔着已经凉透了的茶水，表情有些倔强地，看着对面那位冷若寒霜的男子。
明永健却恍若未觉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上，再从桌子下摸出一盒只剩下三五根的火柴，在地板上划着，点燃了香烟。
悠然地吐出一口烟雾，他才又彬彬有礼地说道：“我之前已经说过了，寒舍简陋，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的，真是抱歉。”
听到这种回到原点的对白，不但白雪顿时花容失色，楼下的那位张总监，也忍不住狠狠一拳，砸在三维立体屏上。
千算万算，甚至从亿万人海之中，找到了明永健的这位“班长大人”，然而，这位张总监却永远都不可能算到这一点——面对这只自己曾经无比蔑视过的负犬，白雪可以装成开玩笑般的伏低做小；可是，若要她真的低下头去，那块颈椎，却无论如何也弯不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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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星，第五十四号大学。
这一年的毕业典礼，已经举行完毕。毕业生们，正井然有序地离开校园。
校门的内侧，所有人都身着学士长袍，手握毕业证；而当他们一出门，就像那些小游戏里，点下“一键换装”的按钮那样，毕业证消失了，衣着也变得千奇百怪。
伏懿和熊烁，也没有例外。
在踏出校门的第一时间，他们就已经完成了换装。伏懿换成了一身清爽的蓝白剑条足球衫，脚上踏着一双透气旅游鞋；而熊烁则更为过分地，直接换成了大背心、沙滩裤，和两只板拖。
这种换装，是在智脑的帮助下完成的；他们的毕业证，也顺手就交给了智脑。像这种求职时必不可少的证件，比起由自己保管，交给智脑，无疑要安全很多。
事实上，他们也习惯于这种“把一切都交给智脑”的生活了。过去的四年里，伏懿和熊烁，和所有其他大学生一样，都享受着所有有业者的同等待遇——智脑的无限资源服务。
这种待遇，他们还可以在母星上享受一年的时间。
当然，也可能是永久——虽然对于绝大多数大学毕业生来说，这，都只是个美好的愿景。
“你打算投多少简历出去？”川流不息的人群中，熊烁勾住伏懿的肩膀，肆无忌惮地大声问道。
“先投七万份吧。”伏懿长长地叹了口气，伸手接过一杯冷饮喝下，舒服地打了一个水嗝，才又继续说道，“我不打算往丙级投，先用三个月时间，投三丁和二丁，要是不行，再投五万份一丁；这样，还有三个月时间，可以用来试一下‘支援外星’。”
熊烁也喝了一杯同样的冷饮——在母星上，无穷无尽的资源供应，已经使得“客气”、“请客”这两个词，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行为；而与之相对应的，则是人类重新开始，再又重视起各种各样的礼节——喝完后，他哈哈大笑道：“我就知道，你会这么保守。但是，你听我说，其实我们可以把目标定高一点的。”
“你又从你的小女朋友那里，听到什么小道消息了？”
“是的，我听说，英伦总工会的提案，今年内很可能会被智脑通过。你看，都不用算休假时间的延长，只算八班倒变成十二班倒。十二除以八……智脑！”
异常柔和的电子音，在两人之间响起：“十二除以八，等于一点五；或者百分之一百五十；或者一又二分之一。”
熊烁轻轻一挥手，智脑的声音就消失了，他有些亢奋地说道：“没错，只要通过这项提案，那些公司和单位需要的人手，就得增加百分之五十，也就是一半。而这一半，只可能从我们这一届毕业生里招聘，对不对？”
但和他的乐观不同，伏懿显然是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：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，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五次提案了吧，前四次智脑都驳回了，这一次未必就能通过；而且，就算通过，也未必会是今年。说句你不爱听的，我知道你和你的小女朋友感情好，想要一起留下来，甚至还想要进同一家单位……但越是这样，就越要稳妥；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事情上面，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三思。”
“她敢这么说，自然是有把握的。好了，消息我是告诉你了，你心里有数就行；那么，再见！”
“再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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