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纳斯文学 > 张嘉明齐乐天 > 第15章 六 · 别离(1)
 
来接机的人照例是田一川和宋亚天。田一川说他们回国的时间被人知道,机场大厅内有齐乐天的粉丝来接机,所以机场特地为他们开了VIP通道。

田一川猜二人肯定早就累了,便不打算让齐乐天今天感受他逐渐回归的人气。况且他第二天还有事情要办。

因为那样一部惨兮兮的片子重新回到公众视线,齐乐天着实没能想到。

彼时他不过需要一口饭吃而已。

飞机降落时已是下班高峰时段,田一川问他们要不要先吃饭,避过这段时间再回住处。他一回头,坐在后排的两个人全都睡着,头靠头手拉手,仿佛连体并生。他不知二人关系发展到怎样地步,他只求不要影响二人的事业。在上升期出差池,一步走错,可能连重新再来的机会也会丢掉。

宋亚天看出田一川的担忧,要他别担心。张嘉明和齐乐天都不是只顾爱不顾事业的人,他们自己都有分寸。田一川想了想,也对,这两个人都苦了太久,没理由在好起来后再闹出差池,功亏一篑。

到二人破旧的住所,夜色已深。车一停,张嘉明先醒了过来。他面容枯槁,双眼凹陷,简直比他十六岁的时候独自跑回国内的模样还惨。张嘉明看到眼前这贫民窟一般的陋房,跟齐乐天讲:“起床,我们到家了。”

田一川帮忙将行李各归各位,然后提醒他们这些天收拾下个人物品。新的公寓已经为他们找好了,那一片相当于嘉明公司的宿舍,安全条件比这里好太多。应齐乐天的要求,二人公寓仍然相邻,他们可以继续做邻居。

末了田一川提醒齐乐天,他要求预约的事情,为他约到了明早第一个,早晨莎莎会来通知他。

“他什么事情,这么要紧?”张嘉明随口问。

“痱子。”

张嘉明看了看齐乐天光滑细腻的手臂,摇了摇头,不知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,不打算再追问。他困极了,只想找个地方快快睡去。

翌日清晨,莎莎准时敲开齐乐天的门。齐乐天似乎早就准备好了,穿白色恤衫和洗旧的牛仔裤,戴帽子墨镜,和项北的造型如出一辙,扔到人堆里毫不起眼。

她见齐乐天面颊凹陷下去,瘦得快没人形,担心地问了句:“回国以后也不行吗?”

“时差还没调过来。”

“你看,我准备了好多早餐,”莎莎举起手里比她脸大好多的袋子,“都是些清淡的,你稍微吃两口。”

齐乐天看出莎莎脸上的担忧,不忍对方再露出这样的表情。他拿出一袋豆浆,剩下的全部挂在张嘉明的门把上。然后他示意,让莎莎带他上车。

车后座已经有两个人,开车的是管月,莎莎坐在两位彪形大汉中间,快没了人影。

齐乐天见到管月,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。他跟管月讲张嘉明的山头,讲周正去后的惊险情况,还有张嘉明带他去看的话剧多么扣人心弦。他讲个不停,甚至忘记他手里的早餐。

管月在旁静静听着,从头到尾也没插一句话。她发觉齐乐天语速慢下来,思路也没方才清晰,便跟他讲:“乐天,累了就休息吧,不用勉强说什么,姐都懂。”

“管姐,原来你注意到了。”

“你拍《孤旅》太辛苦,接一部轻松的戏也是好事。”管月说,“谈谈恋爱,说不定能吸引好多小姑娘小情侣的粉丝。再往后的事情不着急,一步步慢慢来。”

齐乐天应着,疲惫地靠在副驾驶位上。管月偏过头,发现齐乐天墨镜下的双眼通红。

抵达目的地,管月下到地下停车场。后排两个人站到齐乐天身旁,保护他走楼梯,上到五层,推开门右转,门口牌子上写着“叶清扬心理诊疗所”。

门是开着的。齐乐天向两位保镖道谢,示意他们在门外休息区等候。

迎接齐乐天的是一位温婉的女性,个子不高,看上去和几年前的模样没有太大分别。

齐乐天与她握了握手,随她走到诊疗室。他摘下墨镜,看到宽大的躺椅,指着问对方:“叶医生,你换了椅子。”

“对,它放平可以躺,也可以坐,很舒服。”

齐乐天就势坐上去,轻车熟路。他坐定,跟对方打招呼:“叶医生,好久不见。”

“今天为什么到我这里来?”对方柔声细语地讲。

齐乐天说:“我最近睡不着,胃口也不好。我……我还看到了鲸鱼。”

“那你最近有没有非常在意,或者让你不开心的事情?情绪呢?会不会低落,做事提不起劲?”

“做事提不起劲倒没有。不过,我很在意我演过的一个角色。”齐乐天答。

“为什么在意那个角色?”

“那个角色里有我的一部分,有我爱的人的一部分,我感觉,那像我们两个人共同的产物,我不想放手。可我必须放手,因为戏已经拍完了。我马上就要拍下一部戏,忘不了那个角色,会影响我接下来的工作。”齐乐天把脸埋进手中,面色痛苦。

“不能出戏,是因为角色本身,还是因为那个你爱的人?”

听了叶医生的问题,齐乐天犹豫半晌,才回答:“那个人,我之前跟你提到过。那个导演,我很爱他。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对他的感情,我没办法对他表白。他已经拒绝了我许多次,没必要让他再拒绝我一次。甚至我跟他提起恋爱提起感情,他都非常厌恶。在回国之前,我不小心提到了我爱的人,但我没说明是谁。他当时非常生气……非常非常生气,我更是什么都不敢讲。”

“所以你才舍不得忘记那个角色。”

“对。不过他又跟我说,希望以后可以一直跟我拍电影,让我只拍他的电影。我特别开心,也很害怕。这样子不正常,作为演员来说百害而无一利。他这个人其实一旦认定了什么,都非常认真,而且很有耐性,肯吃苦,所以我害怕,最后坚持不住的是我。”

“好的,我都明白了。现在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,放松一段时间,不要工作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齐乐天立答。

“那好,我会给你开一些帕罗西汀缓解你的症状。不过,鉴于你的抑郁病史,我需要知道你家人的电话。万一你出现过激行为,我必须要通知他们。”

“你知道我经纪人还有我助理的电话。”

“她们和你住在一起吗?”

“不,”齐乐天摇摇头,“我自己一个人住。”

“那你的邻居,或者周围有什么平时交际比较多的人?”见齐乐天面色犹豫,叶清扬继续讲,“乐天,这关乎到你生命的安危,请认真对待。”

“那个人,我爱的那个人。他是我的邻居。我们偶尔一起住。”

“你可以向我提供他的联系方式吗?”

齐乐天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和笔,在上面写下张嘉明,又写下一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。

问诊结束,管月带齐乐天去新片的试装现场。片子马上就要开拍,全剧组都在等他回国,留给他的时间不算多。他说没问题,剧本他都看过,试好装可以直接排练。他说完把药方递给了莎莎。

从后视镜看,莎莎脸上写的全是担忧。管月也歉疚地对齐乐天讲,如果打算在业界长久走下去,唯独现在不能休息。

道理齐乐天当然明白,他反过来宽慰别人,告诉她们无需为自己担心。

接下来这部戏对他来说难度很小。他演的角色失忆了,被事业得意感情失意的女性捡回家,那个人给他饭吃,给他栖息之所。他便安慰她,照顾她,为她做饭替她解忧,抚平她情伤,也为她赶走不靠谱的追求者。即使身边不乏追求者,他的感情从头到尾坚定不移,眼中心中只有那一人。

管月对他讲,深情款款又多金的男人,是永不过时的流行款。先前他演过相似的角色,这回刚好巩固形象。

所以这个角色对齐乐天没有丝毫难度。深情款款,会安慰人,还会做饭,简直为他量身打造。

他只需要在戏里全心全意爱一个人,掏心掏肺。

那种感觉他再明白不过。

齐乐天简直讲不出一个不好。

二人还没聊太久,管月的电话便响了,来电者是张嘉明。张嘉明问她齐乐天的情况,问她齐乐天的皮肤状况是不是真那么糟。

张嘉明话说得钉是钉铆是铆,惹得齐乐天禁不住发笑。齐乐天声音并不大,却被张嘉明捕捉到。他问齐乐天等下有没有时间。

齐乐天告诉张嘉明自己要去试装,之后还要和剧组人员碰面。

张嘉明说,要带齐乐天去《远大前程》的全球首映礼。语气中,总有些可惜。

听了这句话,管月噗嗤一笑。她的老板特地为心爱的人准备一场小型全球首映礼,只请了亲朋好友,请柬长得活像喜帖。管月也收到了,不过她一早就说不能参加,她可不愿做电灯泡。她劝张嘉明也拒绝掉,将这场特殊的首映礼留给二人。

张嘉明说晚了,已经有人来接他。说完,他便挂了电话。

宋亚天难得穿得一本正经,打领带,身上总算不是第一次参加首映礼不合身的西装。他拽张嘉明向外走,走向陋巷旁停着的加长林肯,引起不少人驻足围观。张嘉明笑宋亚天太任性,宋亚天满不在乎,说反正他和齐乐天马上就要搬走。

不知为什么,张嘉明险些脱口而出,即使不搬也没关系。

张嘉明本以为所谓全球首映礼不过是亲朋之间的内部放映会,结果田一川居然做足派头,在剧院门口拉了警戒线,铺了一条直通内部的红毯。

这架势,第二天怎么可能上不了娱乐版头条。张嘉明想,田一川这是摆明要告诉世人些事实。至于是什么,任君猜测。他再抬头看,宋亚天已独自一人走出好远,那么迫不及待。

进入剧场,宋亚天见有人回过头,手臂摆来摆去,喊他“小叔叔”,即刻冲淡了紧张的气氛。

田腾飞起身,主动将身下最棒的位置让给宋亚天,说是专门为他保留。而后拽着张嘉明向后跑,躲到最后一排的位置。

不消片刻,剧场灯光转暗,大幕拉起,聚光灯打在一个人身上。

田一川从后台走来,一本正经地说:“女士们,先生们,大家上午好。这里是《远大前程》全球首映式的现场。我是今天的主持人田一川,我们的来宾,是本部影片的导演兼编剧宋亚天先生,还有他的两位朋友。”

“张导,瞧,咱们居然成了两位朋友。”田腾飞撇了撇嘴,十足不满。

田一川倒是没有再多讲一句。他在宋亚天身旁坐定,影片便开始放映。

那个故事,在座几人都见过,也都了解。剧情并没太多可惊讶的地方,风格也是宋亚天惯有的。坐在剧场中央的二人偶尔交流两句,举动亲密,旁若无人,又如此自然。

张嘉明想评价些什么,张口来了句“小齐”,偏过头才发现身旁不是他所呼唤之人。好在田腾飞看得太认真仔细,根本没听到张嘉明的话。

张嘉明突然觉得有点闷。

两个多钟头的电影很快过去。片尾出现时,场内几个人为宋亚天鼓掌。田家人交口称赞他的片子与原来不同,就连苛责的张嘉明也没挑太多毛病。他们一起吃了中饭,各做各事,田一川便带宋亚天回了公司。今天天气太好,宋亚天也高兴,田一川打算处理完公事后回家,余下的时光和宋亚天待在一起。做什么都好,只要和对方一起。

田一川效率极高,眼见事情快处理完,办公室电话突然响起:“田董,有人找。”是田一川的秘书。

对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不太对。田一川翻了翻日历,今天只有宋亚天的《远大前程》首映一项安排。秘书本不应打扰他。

“有急事?”

“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。不过,您……您最好见一下。”

“到底是谁?”田一川声音挺着急。

对方显然被吓怕,结结巴巴地讲:“令……令郎……是令郎找您。”

宋亚天听到这词,嗖地站起来,俯身贴到电话旁,一个字都不肯放过。他逼着田一川的秘书重复一遍,得到的答案依旧。

“你有个儿子?”宋亚天问田一川,语不成调。听出宋亚天语气不对,秘书小姐连忙问,需不需要自己叫保安请走对方。

田一川倒好奇起来,自己哪凭空冒出个儿子来。他更是想见见那个人。“叫他上来!”说完,田一川立挂电话。

虽这么说,田一川更挂记宋亚天的状况。对方已讲不出什么话,靠在墙边,脸上表情风云变化。一下是看好戏看笑话的模样,一下又是撸起袖子马上就能干架的样子。

他站起来握住宋亚天冰凉的手,额头抵住宋亚天,劝慰对方别担心,自己的真爱有且只有一个人,这辈子再也不会改变。

宋亚天听了这话怪害羞,反过来安慰田一川,让田一川对孩子好点,无论对方决定如何,他都支持这个决定。

电梯门响,匆忙的脚步声此起彼伏。田一川立即直身站定,整平衣衫。

秘书小姐敲了敲门,说“人到了”,田一川示意对方进来,秘书小姐便侧身推开门。跟在她身后的人展开双臂,几乎扑上去,抱住了田一川。他用英文对田一川说:“嘿,你就是我的生父?”

田一川看到对方模样吃了一惊:个头不矮,年纪也不小,看上去不比宋亚天年轻,甚至可以说同龄。眼前的人,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像自己。不过那双眼睛,田一川分外笃定,他在两个人脸上见到过。

宋亚天也看得出这人像谁,表情转为彻头彻尾的惊讶,连说了好几个不可能。

他从没见过第二个人长得那么像张嘉明。尤其是那双眼睛。

宋亚天一直觉得,张嘉明脸上最标致的就是他的眼睛,风流勾人,却冷若霜,保不准下刀子的那种。他又仔细看了看眼前人,那双眼眸外形轮廓虽和张嘉明相同,可深处是平静的。

表面越是平静,内里越波澜万丈。

宋亚天想了想就害怕,往田一川身边靠了靠,抓住田一川的手。

田一川问那人名字,他答自己叫亚历山大·张。田一川又问他父亲名字,他答张业明。田一川手心冒汗,他顺口问对方生日,结果只比张嘉明大两个月。大体情况,田一川一猜便知。这消息要是传出去,可真的能算业界丑闻。对公司百害而无一利。

他赶忙让对方坐在沙发上,给对方倒了杯水。亚历山大似乎不太适应,又夸赞好几遍,说田一川看起来真年轻,有了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只得十几岁。

无奈之下,田一川只好说明实情。亚历山大这才恍然大悟,改口说中文。田一川简单讲了下嘉明公司易主的情况,亚历山大表示一无所知。

亚历山大是大学艺术系的讲师,因为研究的关系,看过张氏父子的电影。至于更多公司本身的状况,他从未细究。

他说母亲从小对他讲,他的生父留给他们一笔钱,然后离开了他们,这么多年从未联系过。这次来国内,也只是因为自己有部本子,是他和太太合作的结晶。他一直希望谁能拍出来它,可多年来有几次希望,后来全被掐断了。

今年是他和太太结婚十周年,他又动了心,便向母亲提起了自己的烦恼。他母亲听说后,告知他生父的真实身份。当年分开的时候张业明向她许诺,如果今后亚历山大也走上电影之路,需要帮忙,可以尽管找他。

亚历山大说得平静诚恳,却句句地动惊天。

田一川万般想不到。多年来,他一直以为张嘉明十六岁时突然回国是叛逆期的缘故,串联起眼前的情况,也就毫不意外了。他看了看沙发上的人,脸上的兴奋全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无奈。

“你把剧本大纲告诉我。”田一川暂时看不出他有争财产或要挟的意思。

而且同为名导的儿子,田一川觉得,他至少值得一个故事被听到的机会。

亚历山大简单一提,是讲一对性格迥异的兄弟在爱情和婚姻中的故事,依旧两男两女,这让田一川想起什么。他找亚历山大要来本子,要来联系方式,对方毕恭毕敬递上一本装帧如学生论文的剧本。田一川说自己今晚会看完,然后给他一个答复。

亚历山大总算高兴起来。他向二人挥手作别,走出办公室。离开时他看到有工作人员在走廊里换剧照,便放慢脚步。他一张张照片扫过,最后在某一张新的剧照前驻足。

他不曾想,看到一个希望之后,另一个希望接踵而至。

田一川计划的二人世界彻底被搅黄了。

他没去兜风,直接载宋亚天回了家。二人坐在那张棕色的茶几前,摊开剧本。

读英文总比读中文要慢一些,他们花了不短时间,读完了这本约九十分钟的剧本。

翻过最后一页,田一川看了看宋亚天,问他感想。

不知是不是有致敬的意味,这部片子亚历山大取名《Breathless》。虽然和某著名电影没一点关系,这本子却真令人精疲力竭。

“我的意见没掺杂任何个人情感。”宋亚天先声明,“这部本子比不上《错爱》。”同是两男两女,同是混乱的爱情,亚历山大这部戏的进展太激进,爱火,残灰,一把烧一把灭,全片都是疯狂的歇斯底里,甚至还有哥哥带着弟弟的太太去私奔坠海殉情的桥段。

《错爱》则是暗潮汹涌,一颦一笑一抬眼都是戏。但亚历山大胜就胜在无比夸张的戏剧效果,肆意、挥霍、疯疯癫癫、张牙舞爪。

看到去殉情的两个人被救了回来,宋亚天刚松了一口气,却发现紧接着,性格极端的弟弟,拉着他的太太失踪了。

自此之后,再也没人见过他们。后来有人从新闻里听说,距离那片大海外几十公里的地方,发现过一对男女的尸体。被发现时他们紧抱在一起,脸已模糊。

看到故事最后,宋亚天特别不舒服。他拿了包烟,跑到阳台上,发现田一川早就待在那里,烟雾缭绕。他也愁得很,眉宇间挤出几道皱纹。宋亚天听出他在给管月打电话,把今日见闻一五一十都讲给管月听了。他末了提醒管月,让她先瞒着张嘉明。

宋亚天从后面围住田一川的腰,脸靠在对方后背上。他隐约听得出管月语气异样,田一川当然也听出来了。

他问管月在做什么,管月答得疲惫不堪:“我刚把齐乐天押到饭店,和姜亮一起吃饭。”

姜亮是齐乐天那部新片《缘来是你》的女主角,是星图公司的红人,要特捧力捧的。对方公司希望片子从一开始就受到关注,所以问嘉明公司,能不能配合一起炒个绯闻。

况且这段绯闻从开始就不是空穴来风,毕竟当初姜亮在微博上发了张泪眼婆娑的照片,盛赞了齐乐天所饰演的顾皓轩。

缘分自那时起,到现在终于开花结果,说来叫人如何艳羡。

齐乐天现在想想,突然觉得姜亮实在太厉害。彼时那一滴为顾皓轩而流的眼泪,原来早是有备而来。即便齐乐天不过主角备选之一,准备工作也要做满做足。

只是齐乐天没料到,先前总是他听说,拍戏时谁和谁在一起,拍完戏谁又和谁分手。这样的情感闹剧,居然也要他碰上。

那本是他最不屑的把戏。现在他却不得不配合,在镜头之外,也要演一出戏。这出感情戏,从相遇到分手,早已为他安排好。他只需背熟,兢兢业业地演。而且这件事情,除了两位当事人的经纪人和助理外,对其余人等要绝对保密。

齐乐天在只有莎莎在的时候问了管月,这件事能不能告诉张嘉明。天下之大,他唯独不想张嘉明对此有所误会。

管月严肃地拒绝了他,吃惊地反问齐乐天:“你觉得张嘉明会在乎?”

齐乐天竟一时语塞。理智告诉他,管月所说没什么不对,他只是不愿承认罢了。他乖乖地照管月的指示走进一品轩,坐在预约好的半封闭隔间。

不出十分钟,齐乐天看到姜亮推开一品轩总店二楼大厅的门。他看着对方向自己一步步走来,笑意盈盈地站起身,伸出手,对她说:“包给我,我替你挂起来。”

齐乐天熨帖又绅士,超出了剧本预期的效果。

只是他没想到,落座前,他居然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,是张嘉明。齐乐天这才想起来,张嘉明晚上没饭吃。

他亲眼看着张嘉明走过他身旁,冲他的方向看了一眼。他也就看了一眼,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。

无声,无响,仿佛他们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。

张嘉明的位置就在二人背面的隔间,他和齐乐天之间的距离,只隔两面沙发椅背和一块薄木板。

那么近,却那么遥不可及。

齐乐天的注意力全被背后吸引去,菜单上的字,姜亮的话,在他脑中变成模糊一团。姜亮说他是一品轩原来的老板,一定知道哪道菜好吃,哪道菜不好吃。

这句话齐乐天听清楚了。他能怎么答,这菜单上每一道菜都是他多年私房,都是他开店前夜以继日搭配的心血,怎能有不好吃的道理。

这时便听身后的张嘉明叫住刚走远的服务生,他要点一道炒菜一小份主食,内容任大厨选,只要有肉就行。毕竟这里什么都好吃。张嘉明补了一句,声音不小。

姜亮听到后不好意思地耸耸肩,对齐乐天眨了眨眼,小声说了句“抱歉”。齐乐天想,对面的人真不愧是走青春可人路线的年轻女演员,举手投足,甚至小动作,都溢满少女气息。

齐乐天向来不爱为难人,便问对方爱甜口还是咸口。

他只听坐在对面的姜亮突然握住他的手,清脆地喊他一句“乐天哥,你来为我选啊”,身后霎时传来骚动声。

站在一旁的服务员连忙冲过去,惊呼“抱歉张导,我疏忽了”,一边询问张嘉明有没有受伤。领班似乎注意到异样,赶忙过来询问张嘉明的状况。

齐乐天偏过头,竖起耳朵安静地听。张嘉明把一杯热水撒在身上,好在他下半身穿了厚仔裤,似乎没太大碍。

姜亮又叫了句“乐天哥”,然后满脸兴奋地拿出手机让齐乐天看:“你看,这个可有意思了!”

齐乐天顺着对方手指看过去,显示屏上白底黑字,加粗显示:齐先生,您能专心一些吗?

“是挺有意思。”

齐乐天也拿出手机,解锁,在备忘录上写了“对不起”三个字,然后问姜亮,觉得这个好不好笑。

姜亮点点头,娇嗔地说自己肚子饿了,要齐乐天快快点餐。

齐乐天点了份专为情侣约会设计的二人套餐,所有餐品都是成双成对地出现。

姜亮见菜上桌,兴奋得不行。她说早知道一品轩的菜式精致美味,没想到情侣餐的摆盘更加特别。她一口口吃下肚,脸上都是幸福的神色。

齐乐天见对方样子,看得也些许宽心。他以为自己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,到晚上能有点食欲。可他刚吃几口,便一阵泛呕。

为了不扰对方兴致,他又往嘴里硬塞些食物。没想到身体愈发抗拒,胃中翻腾的感觉难以遏制。

齐乐天向对方道了个歉,冲去洗手间,把刚吃下肚的东西悉数吐了出来。他在洗手池旁趴了片刻,待自己面色表情没太大异样,才回饭桌。

他特地瞟了一眼张嘉明的位置,人已经不在了。

齐乐天望了望四周,最后视线落在对面。他眼角垂着,视线茫然又无辜,充满水汽,看得对面人心里咯噔一下。她低声问齐乐天要不要紧,看他样子不太对劲,齐乐天说自己没事。

姜亮起身拿起齐乐天的汤匙,递到他嘴边。里面是一只晶莹剔透的虾,还冒热气。

齐乐天作势吞进肚,嚼了两口,含在嘴里,隔了好久才勉强咽下去。

这顿饭,齐乐天吃得满是愧疚,生怕扰了对方的兴致。他不知自己做得够不够好,姿势摆得够不够亲密。过些日子爆出来,也不知会不会被观众买账。

他也只希望,这顿疲惫的晚餐,多少能对片子产生正面影响。

走出大厅,接齐乐天的车已经在外面等着,接姜亮的车还没到。齐乐天猜出大概,邀姜亮上了自己那辆车。他问对方地址,嘱咐司机先送对方回家。

车发动,开远,齐乐天看身旁的人像脊柱突然被抽去,仰倒在椅背上。她连连叹气,想必这顿饭对她也不轻松。

车上的姜亮,大概是她真实的模样。

“晚饭怎么样?”齐乐天一边敲短信一边问对方。

“味道很好,就是你吃得太少了。”姜亮声音没刚才那么尖,也褪去了兴奋。齐乐天听得出,姜亮也在演一出疲惫的戏。

“我刚回国,时差还没调回来。”齐乐天随口一提。

“抱歉,我没想到这一点。拉着你跟我炒绯闻,我也不想。”

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。你也不喜欢,我也不喜欢,我们能不能不要拿感情炒作?”齐乐天也没了方才的笑模样,脸在暖黄色的路灯照映下,那么冷。

“我也不想,可我的经纪人说,没有比这更便宜高效的宣传手段。”

齐乐天轻笑一声。

一样,都一样的。姜亮经纪人的话,和管月的如出一辙。

不久前管月才发短信问他晚餐约会情况,他讲菜很好吃,姜亮人很好,只是这件事让他不舒服。管月立即回信,言辞凌厉,她怒斥齐乐天,为何还没想通。只需要一点点钱,片子在拍摄期间也能受到持续的关注。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只要能博上版面博上眼球,就是对片子的利。

齐乐天想起铁道边,想起在那一人高的草丛中,张嘉明盯着明灭的灯,眼中全是寂寥。他头皮发麻,心里怒火直起。他气自己,气自己现在所作所为,和对方父母在人前拿感情做秀,又有多大区别。

他深知张嘉明最讨厌宣传时拿感情说事,少有几次对媒体冷言冷语,全都与感情问题有关。他甚至曾直言,演员最注重的应该是自己的演技和表现力,把精力放在感情炒作上,哪里能成气候。

齐乐天手颤抖着回了短信。

上面写着:难道没有别的宣传办法?等拍完戏靠影片质量说话行不行?

只要想想不久的将来,他和姜亮的恋爱新闻将铺天盖地占满娱乐版,他就觉得浑身发疼。

管月很快回信,向来简短的短信变成长篇大论,满眼惊叹号。管月把话摊开说了,最难听最锋利的一句都没留。她的意思大抵不过投资方是星图公司,砸钱的才有话语权,他们没得选。她所言极重,批评齐乐天有时想法太傲慢,让他认清自己的位置,不要沉迷于过去的习惯和想法,也让他不要被张嘉明影响太深。

管月最后一句话是:不要让张嘉明左右了你的人生。

齐乐天只想演戏,演自己喜欢的角色,和喜欢的导演合作,剩下的问题,他根本没想太多。可能他出道太早,那时公司当他是摇钱树,没有任何规划可言。他只能自己琢磨,自己想,自己找一条出路。

他最后得出的结论,不过是做个好演员。演好了戏,比红不红更加重要。

可他要吃饭,要生活下去,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当成神童的齐乐天。他刚从谷底爬起来,需要付出倍数于原本的努力,才能继续留在圈子里演戏。

演那个人的戏。

齐乐天让司机先送姜亮回家,然后把自己放回巷口。到住处的路齐乐天很熟,二十多步,是老王家的面店,再十几步,转个弯,往里走就对了。

他摸黑前行,心乱如麻。一天下来,巷子里全是生活残败下的腐朽味道。夏天到了,闷着热度,几乎让人喘不来气。脏污的水顺着地沟流淌,流得漫街漫野。

齐乐天忽然想起,当年自己一无所有也不知该去哪里时,也是这样摸来这里,摸到了张嘉明的住处。

那天天特别冷,齐乐天冻得几乎失去知觉。就在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,张嘉明远远走来,像一团火。他就是茫然的蛾,无头绪地乱撞,终于撞到那团照亮他眼前世界的光。

他以为如今比当时好很多,可是管月的话点醒了他,他能说话的权利还是只有那些。他已经用掉了。

齐乐天离住处越来越近,酒气越来越浓。他便加快脚步,走近看,发现张嘉明居然坐在门口,旁边两个餐盒,手里抱个酒瓶,旁边还歪着一个空的。

那瓶子他一眼便知,是二人在机场买的伏特加。张嘉明独自灌下肚一瓶半伏特加。

齐乐天吓得连忙跑过去,要抢走张嘉明手里的半瓶。可他现在没什么力气,费了好大劲才成功。刚才似乎昏睡着的张嘉明醒来了,视线飘忽,愣了半天才看到一旁抱着酒瓶瘫坐在地上的齐乐天。

张嘉明抬手揉了揉齐乐天的头发,为他拭净额头上的汗,然后问他:“吃完饭了?”

齐乐天木然地点了点头。

“吃饱了?”

齐乐天摇了摇头。

张嘉明从餐盒里拿出一个紫薯小窝头,扣在手指上,竖到齐乐天眼前。齐乐天张开嘴,一口全含了进去。窝头味淡,齐乐天慢慢咀嚼,嚼出点甜味,细细咽下去,竟没什么不适感。张嘉明一直盯着他,等他吞下最后一口,又递给他一个。

“张老师怎么没吃完就打包回来了?”

“饭店里太热。”

怎么会,齐乐天想,明明自己被空调吹得从里到外凉透了。

说完,齐乐天又问张嘉明在忙什么。张嘉明看着是真醉了,脸色在黯然的月光下也能看得出不同寻常。齐乐天摸了摸对方的脸,比六月麦收时的天还滚烫。张嘉明看着他,笑意盈盈,明亮的眼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。他半晌才对齐乐天讲,自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,就差搬家。

桌子、椅子、床,还有厨具,全都还给老王。张嘉明带走的,只有几张影碟,一箱剧本,和一台破旧的笔电。他当时卖掉全部家产,就剩这些东西。

来时这样,走时也没有分别。两手空空。

他说完似乎有点晕,身子歪斜着,倒在了齐乐天肩上。齐乐天抬起手,揽住张嘉明,往他身边靠了靠。天气闷,人的体温更热。

“张老师,你这么快收拾好,是之后要忙吗?”

“对。”

“忙剪片?”

“如果是剪片就好了,”他叹了口气,“田哥拉到几个项目,好像说指名要我拍。这些天要去谈,要定下来。”

“这不是好事吗?”一整天没露笑的齐乐天,终于开心地笑了出来。

“好什么,你又没时间。”他的话似真似幻,那么郑重,充满荒诞,“而且不是我自己写的本子。”

齐乐天立刻明了。张嘉明的境况和自己差不多,别人拿着钱,哪有张嘉明随心所欲的份。

齐乐天宽慰对方说:“有人肯投资,说明机会多了。”

“这得谢谢周大主编。他把咱们拍戏的几段现场放到了网上。好多影评人就说,明年金环奖影帝提名被占去一个。”明明听上去是好事,张嘉明语气中却是满满无奈,“放出来没两天,田哥就跟我联系,说有演员有公司带着资金带着剧本来,让我给他们拍个影帝影后的提名。”

张嘉明少有那么多话,一般是高兴或生气时才会。不用说,齐乐天明白,即使有这样的工作,张嘉明也没办法痛痛快快地开心。

齐乐天也不知怎么安慰对方。他盯着地面,看远处一串蚂蚁向脚下细小的洞穴爬来。

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在片场无聊,挨个数蚂蚁,数到最后,数出个张嘉明来。

齐乐天顺手从餐盒里拿了个窝头,捏了一小点,搓成碎屑,沿着蚂蚁的归途,撒在地上。蚂蚁朝着碎屑聚拢,抬起,举过它们头顶,又继续向前爬。

没想到张嘉明突然向他喊:“是我的!”

齐乐天没反应过来,便见张嘉明捏住他拿粮食的手。张嘉明醉酒后一股蛮力,他根本争不过。他松开,干粮落入张嘉明掌心,可张嘉明还是没松手。他又说了一遍:“是我的。”

“干粮我都还给你了。”齐乐天不仅还给了他,干粮掉到地上还打了个滚,到头来还是浪费了。

蚂蚁聚过去,发现搬不动,又悻悻地离开。

张嘉明像是突然清醒,像是突然泄了气,没刚才那股醉劲。他力道轻了些,松开齐乐天的手,抚上齐乐天的脸。他动作那么轻,那么缓,仿佛在珍视着眼前的人。

“小齐,你小心点,别再被拍成那个样子。我已经不是老板了。你这次出什么事,我没法再把你从树丛中捞出来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那个人看起来不像对你真心实意,可能在利用你。”

张嘉明虽然不谈情爱,可眼光居然如此犀利,一看就透。

“这次应该不会了。”齐乐天讲,“之前那次,是我被人算计。这次对方是个明事理的人。”

彼时不过才成长的齐乐天渐渐有了自己的主见,有了自己的意愿。他厌烦了被当成摇钱树的日子,片子想精挑细选。

他渐渐不再是那个听话的乖孩子,甚至公开黑过脸。

童星很多,齐乐天并非无可替代。多少后起之秀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。

和那些打娘胎出来还不会说话就上镜的人比,齐乐天资历太浅,经验也太少。他被一位同龄、经历也相似的小演员当作成名路上最大的障碍。之前许多次公司都替齐乐天压了下来。

而那一回并没有。

不听话的他,成了一颗弃子。

“当时我只觉得不对,可经纪公司安排我拍了很多我不喜欢、觉得没劲的片子。我没时间念书,没时间上学,没时间喘口气。剧组里的群众演员开开心心地讨论学校生活,而我什么都不知道。那天好像是刚给一本杂志拍完片子吧,一起拍摄的哥哥姐姐们叫我去吃饭。吃完饭我走在路上,路边有人在拍我,闪光灯太刺眼,好像笼子一样,伸手就是透明的栅栏。当时我特别憋特别闷,那个人来亲我,我更难受。可能我脱掉衣服就能不被管束,就能自由……那天我喝了酒,好多酒,起初都站不起来,在店里吐过才稍微清醒点。其实后来做那些事的时候我知道有人拍,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。我可能在较劲吧,和媒体、和圈子,还有和周围的世界在较劲,”齐乐天一字一顿讲道,“可最后输了的是我。我后来才听说,那一切是因为我不听话,我没有了利用价值。”

齐乐天说着,脸开始抽搐,脸上是茫然又仓皇的表情。每次张嘉明看到对方这副样子,都有些心疼。他们抱在一起,互相依靠,仿佛天塌下来都有身边的人帮忙扛住。

“张老师,谢谢你。”

张嘉明好像说了什么。他声音太浅,连齐乐天这么近的距离都没听到。

“张老师,我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拍你一部戏,”他看了一眼张嘉明,继续讲,“现在最大的心愿是,将来还能再拍你的戏。直到老了,还能拍你的戏。”

张嘉明紧了紧手,什么都没讲。

“张老师,我爱你的电影……”齐乐天下了很大决心,对张嘉明轻声说了三个字——

“我爱你。”

话音刚落,齐乐天感觉肩膀上一沉,他连着叫了两声“张老师”,对方都没反应。他鼓起勇气,偏过头看张嘉明,张嘉明睡着了。

他睡得很死,就算齐乐天站起身,把他往床上架,他都没睁开眼。

齐乐天想,大概上天注定不要他的初恋开花结果。

翌日清晨,张嘉明睁开眼,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。他感觉自己的手脚仿佛被抽去骨骼,身体瘫软,坐都坐不起。他冲着身旁的墙喊了两声“齐乐天”,对面也没动静,他只能挣扎起身,扶着墙爬进洗手间,冲凉水澡。

他在一品轩等餐时,忽然感觉不适。偌大的空间里,有他,有齐乐天,明明只多一人,他便感觉喘不过气。他回了住处,饭也没心思吃,只好借酒压火气。张嘉明知自己喝了很多酒,大约有一整瓶伏特加,可能更多。按他的酒量,平时慢慢来他也不会醉,只是昨天他一口闷,一大瓶顷刻见底。

酒精似利刃,扎入他喉咙,他的食管,直戳心脏。

酒宴上向来送别人回家的张嘉明,一口气就醉了。张嘉明这辈子只醉过两次酒,事后他大多都记不清。

只是第二天醒来,身体会提醒他前一夜发生过什么。不过这回房间中没有呕吐物的恼人气息,反而飘着若有似无的清香。

他猜,大约有人帮他打点了一切。

昨夜齐乐天回来这破地方,回到了他的身边。

张嘉明记得自己说了许多话,在旁边的人刚好是齐乐天。他以为自己发梦,因为那个齐乐天不太真实,没有笑,偶尔回他一句话,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坐在他旁边。

他想到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孩子,远远算不上成熟,却那么寂寞,独自坐在片场一角,眼里是空的。

那个坐在他身边的齐乐天,眼里也是空的。眼神空空的齐乐天对他说,自己和这个世界较劲,最后输了。他抱住齐乐天,想告诉对方没关系,现在起码有了片子拍,就不算太糟。

后来齐乐天似乎又说了些话,全是让他安心的话。他实在听不清,沉沉地进入另一层梦境。

张嘉明本来答应跟田一川中午见,顺道请对方吃个饭。田一川跟他讲不必急,知他需要心理建设,给了他死线,在那之前随他哪一天都好,让他随时去。

可张嘉明总是过意不去,给田一川打了电话,说自己醉了酒,改时再约。田一川笑他怎么会醉酒,他没答,田一川便问他,几时约上齐乐天,《孤旅》的杀青宴还没办。

张嘉明说赶齐乐天的时间,只要自己还没开始剪辑就不忙。他说完,才发觉一直到现在,他还没见过齐乐天。昨天还有对方的早饭,今天一无所有。

他突然希望让齐乐天就在他身边待着,哪儿都不去,什么都不做,就在他身旁看着他笑就好。

想着想着,张嘉明给齐乐天发了个短信,问对方在哪儿,在做什么。齐乐天好半天没回,他估计对方在忙,可昨天就在心里点燃的无名火苗,骤然烧了起来。他又接连发了几条,齐乐天还是没反应。

等着也无趣,张嘉明就去了老王那里。

老王见到他甚是惊讶,问他怎么好久不来,是不是发达了就忘记老王家的面。

张嘉明连道好几个不是,给老王递上一瓶冰酒,说是当地特产,感谢他在最困苦的日子里对自己的照顾。

“瞧你这话说的,好像真要走……”

张嘉明点了点头说:“我要搬家,新地方离这里挺远。以后工作也该忙了,能来吃面的机会不多。”

老王捏了捏眉心,转头回后厨给他盛了碗茄子肉丝面,加了个卤蛋,又递给他一支烟。张嘉明坐到自己的老位置,打开电视,调到有娱乐新闻的那一台。

现在该上班的都去上班了,店里也清闲,老王就坐在张嘉明身边和他一起看。

电视上刚好在播《缘来是你》的消息。记者出现在试装的现场,看到齐乐天和姜亮刚好分别穿西装和小礼服,便过去问他们与对方相见的第一印象。

张嘉明发觉,齐乐天最近的状态非常迷人,就像他那年夏天穿过树丛林木,走到山的尽头,看到的漫天星空。

电视上的齐乐天浑身散发着危险又执拗的气息,漫不经心,却又锥心蚀骨的疯狂。

姜亮接受采访时表情活像个小姑娘。她说,齐先生演技太棒,光是试装随便对两场戏,自己都要爱上他。她说完,旁边的齐乐天嗤笑一声,她就用手肘拱齐乐天,齐乐天作势侧身,默契十足。

记者笑言,二人真的不像初次见面。听完这句话,姜亮侧过头,仰视齐乐天,对他眨了眨眼。

金童玉女,比翼双飞。世间还有多少美好的词汇可以放在他们身上,张嘉明不懂,他只当这二人做戏做得太满太好,连戏外都成了真。

张嘉明看不下去,低头扒面。他吃得很快,一碗面转眼就下肚。老王见他不对劲,劝他说:“那姑娘看着不错,你别太担心,小齐是有分寸的人。”

“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张嘉明一口面没能咽进肚子里,说话囫囵。

“你护犊子,以为咱不知道?”

这种话,张嘉明可真是第一次听到。以往别人抱怨他,都说他表面看上去是好好人,骨子里太冷。就连他枕边人一个个离他而去,都说他为人太残酷。

护着一个人,他头一次听到。

张嘉明自己都觉得不太正常。老王说他的话是,内心这股焦躁的情感也是。他掏出手机来看,齐乐天还是没回复。他匆匆向老王作别,打了辆车,直奔公司去。

必须要做点什么,张嘉明想,人的毛病都是闲出来的。

前台见到张嘉明,还有些惊讶,她说自己刚划掉田一川十一点的行程,没想到他居然早到了。张嘉明说自己没别的事做,就来拿剧本。说完他就上了电梯,留身后的前台小姐拿起电话,按下田一川办公室的电话。

田一川办公室在六层,电梯片刻就到。那地方张嘉明很熟,毕竟曾经是他的地盘。上了楼,他左转,一条道走到头就是,没别的通路。

见迎面有人走来,他还有些惊讶,基本上很熟的关系或很私密的项目,才用得到这间办公室。

走廊顶头暗,厚重的地毯令声控灯几乎不起作用。电梯间附近有扇大窗,走廊才渐渐亮了起来。二人距离越来越近,张嘉明终于看得清对方的脸。

只要这一眼,张嘉明心都快跳停。

对方也看到了他,脚步慢下来,直至完全停止。他们错身而过,背对彼此,没有谁向前一步。

他们不约而同转过头。

张嘉明只觉讽刺,这个人他厌了一辈子躲了一辈子,是他梦魇中最可怕的怪物。如果可以,他永远不想碰上。而这个人就像蛇一般悄无声息,不经意地溜进他的生活,狠狠咬了他一口。

眼前这个人,被幸福环绕,和他哪里都不像,只有那双眼睛,勾得一世风流。

张嘉明不知该作何反应。还是对面的人笑着冲张嘉明伸出手,用英文对他讲:“你好,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,亚历山大。”

“你好,我是张嘉明。”

他们二人双手相碰,紧握,似乎使出毕生的力气。张嘉明的右手几乎没了知觉。

“你来这里干什么?”亚历山大继续问。

“难道这句话不该我问你?”张嘉明觉得好笑。这个人有了自己的幸福人生,如今出现在自己眼前,简直像是在嘲笑他。

“来拍电影。”

张嘉明从唇齿间挤出很不屑的声音。他想,大概田一川能找到什么办法应付对方。他看都不愿再看对方一眼,说了句“你开心就好”,便再没理睬对方。

可张嘉明万万没有想到,他进入田一川的办公室,管月也在。她手里抱着个文件夹,张嘉明本能地去抢,管月不干,可她夺不过张嘉明,东西哗啦啦洒了一地。

地上有剧本,封面导演和编剧的位置写着亚历山大·张,地上还有意向书和几张照片。与剧本放在一起,当然是备选演员的照片。

其中一张,是齐乐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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