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纳斯文学 > 张嘉明齐乐天 > 第8章 四 · 密会(1)
 
第二天中午,田一川和宋亚天照约去了张嘉明住的地方,接他去机场。

几人整理完毕,将三个托运的箱子全部搬上车的后备箱。确认没有落下的东西,张嘉明喊齐乐天先不用收拾,回来再说。他的语气那么轻松,好像他们不是出国,不会离开很久,而是去市郊景点转转就会回来。

齐乐天最后一个出门。他看了几眼破屋,确认所有插头已经拔掉,原来漏过水的地方放好了水桶。他留恋地看了几眼,冲屋内挥挥手,锁上了门。

田一川今天出行没带司机,是他自己开车,毕竟都是熟人,有话说起来也方便。

去饭馆的路上,就数副驾位的宋亚天最兴奋。他说自己查过拍摄地的资料,千叮咛万嘱咐张嘉明,一定要去玻璃画廊,要去北美第一座城堡,还要去碧彩琉璃的大教堂。张嘉明满口答应,最后才补充一句,你忘了我在那里住过一年?

“你可以拍给我看,你拍照比较好看。”

张嘉明在画面表现力上极具天赋。当年宋亚天别的课都好说,摄影课成绩一直平平。老师说他的照片没重点,太贪心,什么都想包括进去,最后什么都没表现出来。而张嘉明的作品常年挂在教室墙上当范例。其实宋亚天也看不出到底哪里好,但站在张嘉明的作品前,他觉得很舒服,想再多看两眼。

当时他们的摄影老师说,能拍出这么温暖的作品,一定是因为张嘉明对这个世界心存爱意。

直到现在,宋亚天回想起来,这句话都能让他发笑。

正午时分的交通比早晚高峰稍好些,他们去到一品轩并不费力。店经理听说齐乐天要出国拍戏,一早就留出日月间,特地摆好茶水,为他们送行。

这顿饭几个人吃得都算畅快。两位即将远行的游子几乎没说话,一心专注眼前的碟碗。

饭后出了一品轩,上了机场高速,就渐渐看得到沿途指示航站楼和出发抵达的标牌了。他们到了停车场,卸车装行李,上到大厅那一层,走了段比想象中要更长的斜坡,终于看得到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。

张嘉明和齐乐天推着车,正要排队,田一川让他们去了另一个入口,牌子上一长串解释说明,大体是买头等舱商务舱机票的优先队伍。

张嘉明记得自己当初反复和管月确认过,为了省些制作经费,他自己要经济舱的票就行,齐乐天的话商务舱会更舒服。不过后来管月告诉他,齐乐天坚持和他坐在一起。带着满腹疑问,出行的二位打出登机牌,舱位等级是商务舱。

田一川说:“算是我送二位的饯行礼。”

“田哥出手这么阔绰。”张嘉明在心里盘算一下,往返的升舱费能抵他和齐乐天现在一年的饭钱,或许不止。

“一切顺利。我可是非常期待你们的拍摄结果,”田一川看看张嘉明,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齐乐天,“千万别让我失望。”

张嘉明自信地笑了笑,又拍拍齐乐天的手。如果他的眼睛会说话,此刻说的一定是绝不会让你失望。

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不远处,就是通向国际航班登机口的第一道闸门。闸门附近永远人头攒动,有人兴奋,有人决绝,也有人依依不舍。有人抱着别人告别,也有人走进去就再也没回头。

距离起飞时间不到两个小时,算下来差不多该是准备过安检的时间了。

宋亚天开始向二人告别,说着说着还抱了抱齐乐天。他塞给齐乐天一包糖,让他路上吃。齐乐天高兴地接下了,捧在手里看了看,是一颗巨大的糖球,红澄澄的包装看着喜人,便问宋亚天这是谁的喜糖。宋亚天脸红了一下,说里面的糖挺好吃,奶香味浓,夹心是更甜的巧克力。

齐乐天应得开心,然后转身面对张嘉明,等二位送机人士说完话,和张嘉明一起踏上旅程。

张嘉明看了看齐乐天,告诉他还有话要和宋亚天说,让他先去过安检,自己随后追上。齐乐天好像不愿意提前离开,他更想与张嘉明同行。张嘉明心里晓得,就说自己需要些空间,让他不要着急,优先登机的一侧永远空闲。

齐乐天不愿再纠缠,冲田一川和宋亚天挥了挥手,走开了。他一步三回头,每次回头都在做口型。那口型像是嘱咐张嘉明不要迟到,又嘱咐对方别着急。齐乐天的样子,好像张嘉明并不是他的同行者,而是要丢他一个人去别处。

齐乐天越走越远,站上下行的电梯。他的位置变低,脚先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中,然后是腿,接着肩膀也消失不见。最终,相交的视线也被空间隔断。

“哎,体贴的张先生,好像让人担心了啊?”宋亚天走上前,勾住张嘉明的肩膀,挂着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表情,“干嘛要赶你小情人走?”

“他不是什么小情人,是我的男主角。”张嘉明瞟了宋亚天一眼,“我特地支走人,你就为了跟我说这句话?”

宋亚天撇嘴,看来张嘉明老早就发现他有话要说,吃饭时候、去机场的路上,都一直憋着没开口。

“这个给你。”宋亚天笑着凑近张嘉明,塞给他一颗巧克力球,包装上有雕花,像是景城那条著名的龙凤巷老字号出来的手艺。

“你不是喜欢吃甜的?别人的喜糖你自己留着吃,不用分给我们。”

“不是别人的……”

宋亚天蓦地脸红了,他盯着张嘉明,张嘉明也盯着他,读不懂他的意图。他只能向田一川求救,田一川笑意盈盈,跟他讲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,那句话也要他自己来说。宋亚天没办法,拿出一张卡片,红色的,长得像喜帖。张嘉明打开来看,是《远大前程》全球首映礼的邀请函,时间是他回国后的第二天,地点在他们高中附近的一个小剧院,宾客可以带一人同行。

“我知道了,谢谢你。没别的事我就先……”

“糖是我自己的。”宋亚天脸沉下去,嬉笑全都不见,换上了严肃的表情,“我现在和一川在一起,想庆祝一下,从湖边回来后就去杂货铺买了糖吃。”

包得如此煞有其事,好像他们真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

张嘉明沉默片刻,说:“我知道。早就看出来了。”

“你不打算说点什么?”

“要说的。小心别又分手。”

“嘉明,你怎么……”宋亚天听得着急,动作大了点。田一川上前两步,用身体挡住宋亚天。之前偷拍照引发的一系列后续问题,让田一川有了些知名度,有些经过的游客会停下来拍他们。

田一川提醒宋亚天别太激动。之后他对张嘉明说:“这次我们在一起,不会再分手。”

张嘉明耸了耸肩,脸上没有任何变化:“反正情爱这类东西,和我也没关系。”他清楚,宋亚天最想对他说的话已经说完,无意再留他。他向二人挥手作别,头也不回过了闸门。

登机牌上的时间写的是六点,而此时已五点有余。张嘉明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,好不容易找到队伍,发现旁边有人冲他挥手。

是齐乐天。

“你怎么还在这里等?”

“我一个人进去也没意思。你是导演,万一你赶不到,我自己去有什么用呢?”

“可你是男主角……”

“万一迟到,我们两个人一起比较好。少了谁片子都没法拍。”

“两个人一起比较好。”张嘉明重复一遍。

待队伍排到他们,张嘉明提醒齐乐天脱掉外衣,手机和钱包也要拿出来分别放,接着他侧过身,让齐乐天先行一步。

“张老师今天这么绅士。”

“不是一直如此?”

“也对。”齐乐天低头笑了。他蹭了蹭鼻尖,同张嘉明低语几句,张嘉明也跟着笑了。他们太专注于彼此,根本没注意到另一列队伍中,混着一位他们相当熟悉的人。

齐乐天第一次乘商务舱,是他去欧洲参加电影节的时候。他记得自己有些晕机,一上飞机就睡着,直到下飞机才被空姐叫醒,竖直椅背。后来他越来越红,飞了许多地方,飞机也坐习惯了,吐着吐着就不吐了。只是他方才等得焦急,昨夜睡得又太晚,倦意涌来。

这回张嘉明的位置在他前方,刚好被座位挡板隔住。不一会儿,一个小号笔记本从前方座位落到他的桌板上。他拿来打开看,上面是张嘉明的字迹:“不舒服?”

齐乐天从胸口拿出笔,写下“没关系”。他想起什么,打开一品轩的礼盒,从里面码了几块点心放到食品袋里,敲了敲前方挡板,和本子一起递给张嘉明。

前一夜齐乐天躺在床上睡不着,辗转反侧,结果不一会儿有人敲他门。他狐疑地问是谁,毕竟天色太晚,早是该休息的时间。他听到门外响起张嘉明的声音,生怕自己闹出动静,吵得对方也睡不着。

张嘉明的脸在月色里格外温柔,眼角的皱纹里都是难得的笑意。齐乐天问他怎么回事,他说自己睡不着,听到隔壁有动静,觉得齐乐天大概一样。

齐乐天邀他进门,坐在床上。齐乐天坐里,张嘉明坐外,他们的腿在不算宽的床上交缠在一起。齐乐天问张嘉明拍摄计划,问他在国外的打算。张嘉明对他讲,国外的工作人员都联络好了,是他儿时起的挚友,给了他特别的优惠价。他说要拍林海拍花田,拍早晨八点热闹的城市街道旁的咖啡馆,拍烤焦的吐司和浓稠奶油倒进早茶,拍齐乐天在太阳下的脸。

张嘉明说齐乐天的皮肤在正午的阳光中白得透明,仿佛融入世界,又不融于这个世界。他说完打了个哈欠,搂住齐乐天的腰,邀他一起入睡。

齐乐天脑中反复播放张嘉明形容的画面,一夜无眠。

在飞机单调的引擎声中,齐乐天终于败给了睡神。他匆匆吃过正餐,捱过餐后奶酪时间,实在等不到甜点。他醒了睡,睡了又醒,最后在膀胱压力的驱使下睁开了眼。他发现张嘉明那本小本子又落在他桌板上,便拿着去了洗手间。

本子上写着张嘉明的飞机观影指南。每个系列,每部影片,都有张嘉明写出来的译名和一句话简介。他还在后方配注了简评和看点,特别推荐的片子旁打了星号。

齐乐天摸着张嘉明的字迹,突然有些舍不得还。

回座位时,他特地在张嘉明座位旁驻足。张嘉明还在看电影。如果不是张嘉明伸手拿杯喝了口酒,齐乐天会以为他睡着了。齐乐天碰了碰张嘉明搭在外面的手,张嘉明调高椅背,抬头看他。

“你可以让空乘给你拿两块蛋糕来。”张嘉明说。

“嗯?”齐乐天不解。

“你不是甜点前就睡着了?”

齐乐天恍然大悟,说是。他没想到张嘉明居然会注意到,有些庆幸对方应该看不清夜灯中自己发烫的脸。他问张嘉明是否还需要笔记本,张嘉明说那东西一式两册,让他尽管拿去用。

可齐乐天也不需要了。他不必再读张嘉明的电影手记,上面一字一句他都已经记住。他也不需要再叫甜点。他觉得自己心中泛着甜意,恐怕天下没一种蛋糕能比得上。

跨越半个地球的旅行,是将近一日的漫长难耐。时差关系,他们抵达目的地时,时间显示的仍然是同一天的同一时刻。齐乐天觉得特别有趣,同张嘉明确认了好几遍时间。

他们入境手续办理得很顺利,取到行李走出机场,的士刚好到。齐乐天四下望望,看周围人间百态,不知蕴藏了多少故事。

齐乐天有些激动,那份激动扫净了心中的不安。

他清楚,自己与张嘉明的第一次合作正式开始。那不再是他的梦,不再是他的幻想,他真的与张嘉明一起飞越半个地球,来到大洋彼岸,拍摄导演为张嘉明、主演为齐乐天的影片。

这段旅程,与影片片名“孤旅”大相径庭。他相信有张嘉明在身边,自己就不会感觉到孤独。

的士在城中上上下下,沿途经过许多宏伟的建筑。张嘉明就会在齐乐天身边解释,这个地方是哪里,那个地方是做什么的。每过一处张嘉明都会对齐乐天说,这几天会带他去参观。

下了高速,张嘉明打开窗户,一阵干燥的凉风从窗口吹进暖气太足的车中。

司机回头问了他一句话,齐乐天没听懂,但他听懂了张嘉明回答“没关系,家乡的风感觉真好”。张嘉明刻意加重了“家”这个字,所以齐乐天听得格外清楚。

接下来的对话,齐乐天居然也听懂了。的士司机说“回家的感觉永远很棒”,张嘉明答“谁知道呢”。

齐乐天只晓得张嘉明在这里住过,不知原来对张嘉明来说,家在这么遥远的地方。那张嘉明多久没回家了,又是多久只有自己一个人?他忽然有点慌,生怕张嘉明又跑掉,便摸到张嘉明的手,紧紧攥住对方。

司机和张嘉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。说了几句话,张嘉明渐渐沉默。他的脸沉入暮色,齐乐天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齐乐天好奇,离家越来越近的张嘉明,到底是不是真的高兴。

转了有大概二十分钟,甚至更久,车终于缓缓停下。张嘉明指着只停了一辆车的车道,让司机把行李放在这里就好。他拿出几张纸币递给司机,司机说了谢谢,便驶离了居民区。

引擎声越来越远,被来客暂时扰乱的清净再次变回原样。

齐乐天理好行李箱,才有机会抬头看他们的住处。周围几乎没房子,再远一些是林立的树丛,树丛中的房子,如同童话中的森林小木屋。

张嘉明提箱子上台阶,齐乐天要帮忙,张嘉明说不用,而是遣他去翻花盆。门口一红一紫两盆花,像栖息在枝头的蝴蝶,齐乐天根本不敢下手太重。他蹲下身,端花盆的动作格外轻。看过紫色的花盆下没有东西,齐乐天又去搬红色那盆。红色的下面总算有了张卡片,他小心翼翼做了一串动作,才拿出卡片。

齐乐天正要向张嘉明邀功,扬起手里卡片才发现,张嘉明一直站着看他,表情似笑非笑。那表情就像他第一次拎着瓶瓶罐罐去张嘉明的破屋中,自己来来回回折腾食材,张嘉明则抱着手臂当看戏。

张嘉明伸手要去够卡片,齐乐天手一收,揣到自己怀里:“张老师,我刚才找了半天,你没来帮忙。”

“你想我怎么帮?”

张嘉明上前圈住齐乐天,手伸到他裤腰,撩开掖在里面的衬衫。他手越来越向上,绕到齐乐天的胸口,从衬衫里面探出手指,解开了齐乐天衬衫的几枚纽扣,伸出手,夹住插在风衣内侧的卡片。

齐乐天被他固定住,根本没办法反抗,全身上下活动方便的大概只有头部。“张老师,我们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情,好吗?”

“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。”

张嘉明松开抱着齐乐天腰的手,接过另一只手中的卡片,才彻底放过对方。齐乐天呼吸急促,衣衫凌乱,像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。明明气温越来越凉,他还是出了满头汗。他脱下衣服罩在头上,试图掩盖住自己的失态。

张嘉明看了齐乐天一眼,表情笃定,仿佛早知齐乐天对他毫无办法。

卡片上画着一副线画,有繁茂的枝叶和盛放的花,就像门前的风景。在林叶正中,写着个“蓝”字。

门边有五个个子不一样的小矮人,张嘉明抬起带蓝帽子的那个。蓝帽子下面放着把钥匙,张嘉明拾起来,打开屋门。

齐乐天无奈地摇了摇头。他小声说:“何必这么麻烦。”

“兰姨喜欢这么玩。”张嘉明把箱子拉进屋,又回到门口。他冲齐乐天勾了勾手指,齐乐天没反应,他就走到齐乐天身边,揽住对方的腰,问他:“生气了?”

张嘉明离他太近,搂住他的手又太暖,热度透过衬衫传到他腰侧。

齐乐天摇了摇头,他怎么可能生气。他对张嘉明一点辙都没有。他跟张嘉明进了屋门。

张嘉明把屋内灯全打开,一片通透。他跟张嘉明走到客厅,顺着对方的指尖望去。落地窗从地面一直通向天花板,挑高的穹顶上挂着水晶灯,温柔地照亮了空旷的区域。客厅里只放着一个小沙发和一台电视,饭厅里放着一张餐桌,两三个人吃饭刚好,再多坐一人都挤。客厅和饭厅连在一起,比他现在住的屋子都大。

站在宽大的冰箱前,齐乐天难得露出幸福神色。张嘉明拉开冰箱门,上层整齐码放三盒鸡蛋,一袋面包,一袋牛奶。齐乐天高兴地对张嘉明讲:“明天早晨不用饿肚子了。”

“你还真是吃饱饭就够。”

“吃饱饭才有力气干别的……”齐乐天舔舔嘴唇,然后学张嘉明刚才从他手里取卡片的方式,蹭了蹭张嘉明后背,“你说是不是,张老师。”

“你是不是根本不累,不用睡觉?”

“谁说的。张老师,你看你都快要睁不开眼睛了,咱们还是洗洗先休息,怎么样?”

张嘉明也不再进一步行动。他带齐乐天上楼,为对方介绍几间卧室。张嘉明说自己睡主卧,齐乐天睡房子另一头的客房。房间全都布置好了,洗手间旁边的壁橱里有浴巾和毛巾随他用。说完他应景地打了个哈欠。

齐乐天站在客房门口向张嘉明道谢,也让张嘉明早些休息。张嘉明承认自己困得不行,甚至要放弃在最爱的大浴缸里泡澡,生怕睡过去,一睡不醒。齐乐天安慰他,要他不用怕,有自己在,保证他万事无忧。

听后张嘉明走到齐乐天身边,亲了下对方嘴唇,是个不带丝毫情yù的晚安吻。

“小齐,快睡。明天早晨我们商量下去哪儿。”

“张老师,其实我有个地方一直想去……”齐乐天犹豫着,还是讲了,“你的父亲,张老爷子,他是不是也住在这边?”

“你要干什么?”张嘉明本就劳累的脸更显烦躁。

“我打算趁这几天有空,去看看他。”

“你应该好好适应环境,倒时差,别想没用的东西。”

“他是我的恩师,我都来到这儿,当然要……”

“齐乐天,你不是困了吗?快去休息好不好!”张嘉明重重地甩上主卧的门,留齐乐天独自一人对着空旷的房子发呆。

这回齐乐天真的有点生气,他不清楚张嘉明为何阻止自己探望张老爷子。但他没法,张嘉明不带他,他寸步难行。他睡客房,明明有自己独立的空间,空间不比国内那间破屋子小,可他觉得天地只有眼前一丁点那么大。

时差关系,齐乐天第二天很早就醒了。在飞机上吃完最后一顿饭后,他粒米未进,难免肚饿。他怕自己下楼的声音惊扰张嘉明休息,便努力寻找分散注意力的方法。

齐乐天习惯性拉开窗帘,打开窗,比想象中更寒冷的风扑面而来,驱散了他仅存的一丁点睡意。

天还是灰蓝色,高大的树木遮挡住视线更深处,丝毫没有放晴和日出的样子。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,降雨率百分之六十,现在距离日出时间还有一个钟头。

他趴在窗边,深蓝色的天空露出月白,颜色越发浅淡,在浅淡边缘是一圈被光照亮的金边。回归的大雁列队划破苍穹的寂静,林间响彻鸟的叫声。没有车水马龙,也没有尖叫的鸣笛,更不像是他住所周围的市场,每天夜还深着就传来叫卖声和饭香。

天终于破晓,房间变得明亮,一束束光挤进客房。

他走到书架旁,上面多是英文书,许多标题他都读不懂,更别说内容了。他随手抽出一本叫做《Onceuponatime》的——那是他唯一认识的英文标题。他翻开看,第一页就是亡灵在地狱中受到烈火炙烤的插图。他急忙塞回去,转手抽了本中文书,不小心动作太大,碰掉书架上的相框。

齐乐天手忙脚乱地捡起来,擦拭干净背面的落灰,而后翻过来打算擦拭正面。

照片是一张全家福,张嘉明的父母分坐八仙桌两侧的雕花木椅,一人穿西装一人穿旗袍,华丽隆重。张嘉明站在桌后,看起来很年轻,约摸只有十五六岁,表情却很老成,着装不输他双亲般正式。

明明照片上是一家三口,理应幸福美满,齐乐天却看出寒意。仿佛三尊毫不相关的蜡像,生搬硬拽挤进同一取景框中。齐乐天这才注意到,书架上所有的相框全部扣放。理智告诉他不要掀开看,可他的手完全不受控制。

所有的照片全是同样的布景,同样的姿态,同样的表情,同样的人,唯一变化的是几个人的容貌。从齐乐天看到的第一张照片起,随着时间倒流,似乎每年一张全家福,一直流回到八仙桌边不再是笔挺的少年,而是牙牙学语的婴儿。

两位成年人的表情,则从来没有改变。从一开始,他们仿佛便毫不相干。

齐乐天看得难受,房间暖气打得那么足,他还是手脚发凉。他本能地寻找温暖,可他的热源还在沉睡,他不忍吵醒对方。他只好轻轻下楼,倒满一锅牛奶,盯着它在火炉上煮沸。

沸腾的牛奶翻出锅沿,落在炉子上。烧干的牛奶映出他的眼,他眼中有三张僵硬的脸。他伸出袖子就要擦,还没冷却的液体透过薄薄的睡衣,灼热了他的皮肤。

齐乐天抽回手,轻声尖叫。他听到楼上的张嘉明喊出同样的声音,比他的声音更不安。他立即关上火,向楼上跑去。

齐乐天跌跌撞撞跑进主卧,扑向张嘉明的床。他喊张嘉明“张老师,你没事吧”,张嘉明也没反应,还是一直在喊“别切,停下来”。他知道张嘉明可能做了噩梦,奋力抱住对方。他没想到张嘉明很瘦,力气却那么大。

“小齐,是你?”张嘉明的声音听起来终于恢复正常。

“张老师,是我。我听到你尖叫,很担心。”

“没关系,我做了个噩梦。”

“是你和人组团穿机甲打怪,最后葬身小怪兽口中的噩梦?”齐乐天冲他眨眼。

“梦到我被人吃了。”

“被人吃?”齐乐天左手圈成一个圈,围着右手中指套上套下,“被这样吃掉了?”

张嘉明噗嗤笑出来,紧绷的脸也变缓和。齐乐天也松口气,他实在看不得张嘉明摆出全家福中的模样。张嘉明拎起齐乐天的手,在对方手腕上咬了一口,留下两排浅浅的齿印:“被这样吃掉。”

“看,还是被小怪兽吃掉的梦。”

齐乐天讲完,张嘉明讲“是,没错”,然后曲起手指冲他额头弹了个响指,在他眉心也留下红印子。

张嘉明看齐乐天还保持着紧抱他的姿势,便抱住齐乐天打了个滚,放对方在床边,自己下床洗澡。他要洗掉一身冷汗。他觉得梦中粘稠的血还粘在身体上,挥之不去。

那根本不是什么小怪兽的梦。

张嘉明梦到自己身下的床变成了长桌,而自己成为桌子的一部分。长桌中央两侧位置坐着一男一女,头戴白色假面,无口无鼻无眼。在长桌尽头坐着一个小孩,小孩长着他儿时的脸。那小孩抬起头叫了声“爸爸,妈妈”,没人回他没人理他,两位成年人照旧在吃饭。桌上明明有食物有盘,可一刀一叉还是落在桌上,落在他肌理之中,割得他心生疼。本来还会说话还会哭的小孩,干成了一张皮。

早餐后,张嘉明带齐乐天去了城里。

城中街很窄,街旁建筑物高耸入云。眼前的景色像极了国外城市给他的印象,齐乐天便放慢了脚步,这里拍拍那里也拍拍。

街两旁都是海棠树,初夏正是花盛放的时节。风一吹,吹落一地白色粉色的花瓣。齐乐天伸出手,花瓣落在掌心。他想凑齐五瓣,摆成花的形状,粘成书签,送给张嘉明,夹在张嘉明每本书中。

他耳边响起轻巧的快门声。

齐乐天机灵地扭头,问张嘉明:“你拍我了?”

“没有。”张嘉明冲他笑笑。

齐乐天没说话,滑了几步,滑到张嘉明身后,要抢过对方的相机。他指尖刚碰到相机,张嘉明就抽回手,把相机护在胸前。“别闹,”张嘉明说。

“我也想拍张老师。”齐乐天不经意嘟着嘴,不知是伤心还是在撒娇。

“拿这个拍。”张嘉明把手机塞给齐乐天,齐乐天随手按过快门,然后还给张嘉明。画面模糊,只能看出一个人在笑。“你水平可真差。”张嘉明揶揄他。

齐乐天无奈地耸耸肩,告诉对方自己没一点经验。他不再计较,转身走在前,张嘉明跟在后。他时常听到快门声音,以至于有点发毛。

既然对方要拍,他打算干脆在张嘉明的底片上留下几张正脸。他以为张嘉明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像以往他合作过的摄影师的姿态拍照。可张嘉明没有,他两只眼都是睁开的。

一只眼睛看着世界,另一只眼睛在看他。

齐乐天从没想过,成为张嘉明的拍摄对象,会如此……

令他怦然心动。

两声快门响后,张嘉明冲他挥了挥相机,说让他等一下,胶片用完了。他冲张嘉明走过去打算帮忙,却突然又听见一声快门响。齐乐天这才分辨出,那声音和张嘉明的相机发出的声音不同。更响,更脆。

他猛地四下看看,除了他们,全是匆匆来往的上班族。

“张老师,你感觉到了吗?”

“什么?”

“刚才好像有人……偷拍咱们。”

张嘉明清楚齐乐天不爱开这种玩笑,便拉着齐乐天离开空旷的位置,向人群里挤。他们动作偶尔太暧昧,被拍下来难免落人口实。

他们离开的雕塑旁,有个影子从密密麻麻一人高的冬青墙中走出来。那人手上拿着相机,显示屏上是正走向张嘉明的齐乐天。他伸着双手,好像随时要拥抱住对方一般。

张嘉明带齐乐天走过几条街,总算走到人群最密集的区域。混在上班族和旅行客中,二人毫不起眼。张嘉明对别人的镜头不敏感,只能问齐乐天,看他还能不能感觉到被别人拍。齐乐天摇了摇头,说已经听不到奇怪的快门声。

他们跑得很快,齐乐天有些喘。随便转转都要东躲西藏。齐乐天瘫坐在广告牌旁的长凳上,掀开衣领扇风,张嘉明就从兜里掏出手帕,递给了齐乐天。他让齐乐天稍等片刻,不一会儿,变戏法一样,手里多出一个冰激凌甜筒。

太阳太烈,齐乐天的心和冰激凌球在日光里变软,流动,仿佛容得下一切爱和愁。

张嘉明知道齐乐天就是因为几张照片,演艺事业才开始走下坡路,一蹶不振。那时资讯远没现在发达,世界也远没现在宽容。可张嘉明不明白,齐乐天当时的经纪公司居然什么都没做,甚至连声明和危机公关都没有,硬生生把事情不声不响拖过去。

他盯着齐乐天,根本看不清对方真实的想法。揭伤疤的话,还是不要问了。

或许注意到张嘉明视线落在自己身上,毫无偏移,齐乐天也没办法继续专注在冰激凌上了。他小声说;“万一偷拍的人还没走怎么办?”说完,他坐得远了些,坐到了长椅另一头。

抽了两颗烟后,张嘉明回头瞅了眼齐乐天。齐乐天还没吃完,速度放慢了。他听见齐乐天嘟囔“可真多”,就突然想帮对方解决两口。自己明明是那么厌甜的人,张嘉明想。

“张老师,我……”吃着吃着,齐乐天突然讲。

“怎么?”

“出过那件事以后……”齐乐天看了一眼张嘉明,确定对方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事情,才继续,“我也和别人约会过,或者是吃饭。他们都嫌我太大惊小怪,还有一个人直接说我过了气,根本没必要害怕。人家可能是为了安慰我,可是我真的会不舒服,闪光灯扎得我疼,我当时不高兴,就和那个人提出分手。过了好久我才知道他在媒体上讽刺我,我突然觉得我会不会……”

“那是你自己身为演员的警惕性,和红不红有什么关系?”张嘉明拔高了声音,透出不满,“那种人分手就算了。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你那么珍惜。这种人是,之前的那个陆什么也是,懂?”

张嘉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,齐乐天被他讲得大气不敢出一口,半天才反应过来张嘉明在为他辩解。

“张老师,你这么体贴,原来追你的人是不是特多?是不是从没被人甩过?”齐乐天随口说。

“没,被甩太经常了。”

“怎么会。肯定有人不会甩你啊,比如跟我在一起,我绝对不会……”

话说了一半,齐乐天连忙收口。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,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想法。他抬手看表,国内的时间已经接近午夜,一定是太晚了脑子才会不清醒。

“得了,这个玩笑不好笑。”

“张老师真厉害,这都被你发现了。”

张嘉明转身就走,他没听到齐乐天跟上来的脚步声,便向后勾手指。他感觉到齐乐天靠近,轻轻碰触他的指尖,然后他收回了手。

那天回家之后,张嘉明带齐乐天去买了生活必需品和食物。到家之前,他一直向齐乐天确认,到底有没有人在跟拍,也注意路上有没有车跟着他。

所幸一切平静,齐乐天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能暂时放下来。

后来几日二人几乎不再出门,至多在前庭后院剪剪草,收拾花园,剩下的时间全都窝在室内。

齐乐天读剧本,张嘉明就在一旁看书。张嘉明偶尔瞟向齐乐天,看他读到剧本里的哪场戏。如果是批注比较多的或者打问号的镜头,他就问齐乐天能不能演给他看。

齐乐天一般不答应张嘉明。他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,状态根本不合适。张嘉明问他练习怎么办,齐乐天指了指头,说都在里面。他又说自己私下会演一演。好在这部电影大部分是齐乐天的独角戏,他不需要找人对戏。

“对戏?你平时在家都和什么对?别告诉我是……”

齐乐天见张嘉明一副明了的表情,坦白答:“就是我床上那只熊。谢谢那位粉丝送我的礼物,跟了我十年,它还勤勤恳恳任劳任怨,不管被打还是被骂,从无怨言。”

说完齐乐天笑得倒在沙发上,张嘉明刚好接住他。他不敢看张嘉明,张嘉明就掰过他的头,强迫他与自己对视。

一早齐乐天就觉得,张嘉明眼睛特别好看。就算浸润在百叶窗透出的日光中,仍然黑得发亮。

张嘉明拿过一支笔,摊开齐乐天的手掌,在对方掌心写字。他写了三个数字,然后停下来,对齐乐天说:“你知道我的电话。不对,你可以直接敲门去找我。”

齐乐天说好。他说完又想了想,问张嘉明:“张老师,你说我们拍完戏回去,还会住在那个地方吗?”

“不住那住哪里?”

“我们的片子成功的话,就可以搬到不漏风不漏雨的房子里住。”一想到隆冬时节门窗挡不住的寒风,齐乐天又要牙齿打颤,“我是这么打算的。张老师呢?”

“我也不太会找房子。到时候你物色了住处,我就搬到你隔壁。说不定你什么时候还能救我一命。”

两个人刚确定邻居关系后,齐乐天问张嘉明,用不用把在医院给自己的那把钥匙还给他。张嘉明说不用了,万一自己哪天通宵写剧本晕倒在案头,还要仰赖他救自己的命。齐乐天一直以为张嘉明是当笑话讲的,没想对方无比认真。

他们对视许久,最后齐乐天小声说:“好。”

读书的时间总比想象中过得要快。感觉还没过太久,齐乐天看表,发现已经到了可以称作下午的时间。他问张嘉明肚子饿不饿,张嘉明摸了摸干瘪的腹部说饿得咕咕叫。他不解张嘉明为何不提醒他,张嘉明解释道,他看剧本太专注,自己不忍打扰。

齐乐天合上剧本,戳了戳张嘉明的肚子,念他肚子叫的声音也是打扰。

“张老师,吃炒饭还是吃什么?”

“不用太麻烦,简单吃点填饱肚子就好。”

“饭不好好吃怎么行。”

“我这两天晚上没睡好,吃完饭想睡个午觉。越简单越好。”

齐乐天听后片了几薄片火腿,又切了一截法棍,丢进预热中的小烤箱。然后他洗了几个西红柿,切丁,把迷迭香、蒜盐、白胡椒和黑胡椒混在一起,碾碎,拌进西红柿中。

过了片刻,法棍的香气从烤箱溢出。齐乐天取出法棍,一段上面放了一勺腌好的西红柿,一片香肠,然后递给张嘉明,让他尝味道。

法棍一口咬下去生脆,带着西红柿的酸、胡椒的刺激和火腿的咸鲜,明明看起来特别简单,味道越嚼越香。

“说真的,小齐,以后你一定得做我的邻居。”

“愿意为你效劳。”齐乐天笑着屈膝弯腰,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向张嘉明致礼。他也拿起一块自己和张嘉明合作的结晶,与张嘉明做出碰杯的动作,三口并作两口,风卷残云。

张嘉明果然是困了,吃完饭连连打哈欠,匆匆刷了个牙就向齐乐天道安,仰在沙发上再没起来。

午觉睡得倒是香,夕阳照得人也懒洋洋的。

张嘉明一口气睡到太阳快落山才睁眼。他在沙发上赖了片刻,见齐乐天没动静,便上楼去了。

楼梯上到一半,张嘉明发现齐乐天在客房里。客房门是敞开的,齐乐天面对门口,低着头,手边放着《孤旅》的剧本。

看样子齐乐天在排练,张嘉明就没打扰他。

这场是后半段那场男主人公给自己缝针的戏,张嘉明一眼便看出。齐乐天咬紧牙关,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。他那么用力,指尖捏得发白。他右手渐渐靠近伤口位置,与皮肤相碰时,齐乐天倒抽一口气,眼皮跳了几下。齐乐天的表情毫不夸张,在森林中刚被狼追过,他根本不敢有大的反应和动作。可是他脸在抖,额头上冒冷汗,穿针的动作看得张嘉明一股凉气从尾椎窜到头顶。

齐乐天已经完全入戏。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

张嘉明觉得很可惜,现在不是正式拍摄,景别也不对,他更没摄像机,没办法拍下齐乐天的表演,当作最后正式通过的那一条。他又有些好奇,如果齐乐天排练时能达到这样的效果,那正式开拍呢?齐乐天的表现该多棒?

其实在多年之前,张嘉明就想找齐乐天拍戏——那时他灵感并不充沛,坐在电脑前一整天可能写不出两句台词。当时他身边没有特别中意的床伴,脑海中也没明晰的主人公的形象。那不知怎地,他突然想起齐乐天,想起齐乐天在布景之间亲自己手臂,亲得满是吻痕。

齐乐天的形象,好几天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。他试着写了个爱上维纳斯的男孩儿,羞涩、纯真、爱得痴狂、爱得无所畏惧。小伙子感受过美好也受过伤,在那个被称作校园维纳斯的姑娘转学后,他一路追寻一路求索,听到了对方的心愿,最后为她摘来一枝花。那个故事太纯情,充满了柠檬味的碳酸气泡。那时他把本子拿给管月看,管月甚至不相信是他写的。

这种充满青春和追忆的片子,说不定能在市场中站住脚跟。毕竟如今流行卖情怀,谁不愿意踏进回不来的青春中,再走一遭?

张嘉明让管月联系选角导演,然后联系齐乐天,问他要不要试试这个角色。管月不明白张嘉明提起这个名字的用意。当时齐乐天在业界的坏名声已经传开——不接电话、不回留言、不回短信、手机关机。没有诚心的演员,谁敢用。

可张嘉明听到偏偏不在乎,让管月去找人。打电话不通就发邮件,发邮件不回就去挖他家地址,到门口堵。掘地三尺,也要挖出这个人。

齐乐天在当时经纪公司登记的地址都搬空了,管月便找人查,最后挖到齐乐天老家的地址。当时管月穿着一贯的装扮,西装高跟鞋,格格不入地站在田间地头,花了几天时间劝说齐乐天的家人,终于还是把齐乐天带到只离张嘉明一步之遥的地方。

可惜张嘉明没为那部片子拉到投资,他自己也在上一部片子中亏本。那个青涩的爱情故事至今还躺在他硬盘中,他再也没拿出来看过,再没想过。

在他心目中,那个片子只有齐乐天一人能演。可齐乐天已经长大,不再是装嫩扮高中生的年纪。

齐乐天停下手中动作,该是排练完了这场戏。张嘉明喊了两声“小齐”,齐乐天没反应。他又喊“齐乐天”,对方还是没反应。最后实在没办法,张嘉明喊他“项北”,齐乐天终于猛地抬起头。

那表情像是在看饿狼,看陌生人。不管像是在看什么,就不像在看他的张老师。

项北是齐乐天在《孤旅》中所饰演的角色的名字。

齐乐天满脸汗,嘴唇上一道深红色的牙印,面色苍白。他盯着张嘉明,半天才反应过来。他大出一口气,表情也变得轻松。

他弯着眼问张嘉明,自己有没有吵到对方睡觉,又问张嘉明是不是看到自己刚才的排练,感觉如何。

张嘉明什么话都没说。他走过去,蹲下身,与齐乐天平视。齐乐天问他怎么了,他没说,而是双手捧住齐乐天的脸,小心翼翼吻掉对方额头上的汗。

齐乐天以为张嘉明接下来会继续做什么,可张嘉明没有。他安静地蹲在齐乐天对面,看着齐乐天的眼睛,仿佛在那双眼中寻找一个灵魂。

“张老师,我还想亲你。”齐乐天扬起头,勾住张嘉明的脖颈。

他们的鼻尖互相磨蹭,嘴唇蜻蜓点水般接触,然后分开。他们的动作十分轻微,可那样子仍旧像耗尽了全身力气。齐乐天额头上又冒出汗水,张嘉明也一样。背后的房间开着窗,金色的日光为他们的轮廓罩上一圈发亮的边。

齐乐天觉得那像幸福线,想碰一碰,刚放下手,二人相连的轮廓就变成割裂的个体。他连忙又勾住张嘉明,好让他们连在一起。稍微远离的距离又恢复亲密无间。

“小齐,你怎么这么色,这么喜欢亲嘴?”张嘉明抬嘴轻咬齐乐天的鼻尖。

“这能怪我?”齐乐天不甘示弱,也照着张嘉明的动作,冲张嘉明鼻尖咬了一口,“还不都是张老师带坏我。”

“我几时有空带坏你?”

“张老师不打算承认?”齐乐天稍微起身,张嘉明顺势坐在地上,身体向后倾。齐乐天当这姿态是暗示,凑得更近,双手撑在张嘉明腿两侧:“当年有个人,对还是高中生的我下手了。”

“帮你排练。”

齐乐天突然收回嬉笑的表情。他对张嘉明说:“那是我的初吻。”

“我知道,那是你第一次拍吻戏。”

“我是说,我人生中第一次、第一次和别人亲嘴。我之前没和别人接过吻,不是说拍戏,是……”

齐乐天想辩解,结果他被张嘉明盯着,讲得语无伦次。他想说那与拍戏完全无关,是他人生中初次体验。他没说完,张嘉明拽住他的胳膊,在上面印下一个吻痕。齐乐天还没反应过来,张嘉明就按住他的头,碰了碰他的嘴角,亲得又慢又轻。

齐乐天感觉自己的大脑就要冲出头颅,炸成漫天的烟花。

他根本没想到,张嘉明居然记得那个以排练为由的亲吻。亲吻的顺序,亲吻的力道,与当年布景之间的亲昵别无二致。

齐乐天顺从地闭上眼睛,任由张嘉明指引他。他想,此时此刻,自己愿意和张嘉明一起去向任何地方。

亲了不知多久,他们才舍得分开。齐乐天呼吸带喘,眼角泛红。他总感觉不够,双手捧着张嘉明的脸,却不敢再继续下去。身下仿若一层铺满裂纹的薄冰,稍微一用力就会破碎。

“张老师,我、我饿了,我去弄点吃的……”

“别走。”张嘉明声音很低,混在窗外吹进来的风中,吹到齐乐天身边。他背对着张嘉明,停下脚步,纹丝不动。

他生怕那句话是幻听,从右耳进,下一秒就要从左耳仓皇出逃。

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。齐乐天看到自己影子越来越小,被张嘉明靠近的身体吞噬占据。他脊背感受到张嘉明逼近的热度,炙热的吐息,一股酥麻感从尾椎慢慢扩散开,散到他的四肢百骸。

张嘉明从背后抱住他。

湿热的亲吻落在他后颈。拥抱着他的双手从他的肩膀滑落,握住他的双手,在他身前。齐乐天深知旁边就有一面镜子,可是他没办法回头,没办法直面张嘉明此刻的表情。

他害怕,只要自己多看一眼,今生就再无逃离的可能。

这个圈子又不是可以随便讲真情的地方。付出十分,得到的绝不会是十二分。若能得回七八分,那为这个人赴汤蹈火也能甘心情愿。

齐乐天深知,自己从张嘉明那里得到的远比十二分更多。他可以献给对方崇拜,献给对方欲望,献上自己毕生的演技。甚至只要张嘉明想,他可以飞到天上,为张嘉明摘一颗星星。

如果真的能有与张嘉明相爱的那天,他清楚,自己愿意与对方相守相伴。掏出心脏捧给对方,他都甘之如饴。

可是他唯独认不清辨不透,自己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。

“我们可以继续?”张嘉明问他,“我也饿了。”

齐乐天一言不发,张嘉明也没进一步的动作。他只细碎亲吻齐乐天的后颈和背,故意亲出响声。

“张老师,我……”

叮咚。

门铃响声盖住了齐乐天的句尾。张嘉明喊了个脏字,松开齐乐天的手飞速跑下楼。齐乐天失去支撑,险些跪倒在地。他刚才花了太大力气保持冷静,力气已被抽空。

随着打开门的动作,张嘉明换了张脸。他的表情漆上一层欢乐的油彩,齐乐天打赌,自己从没见过张嘉明笑得这么开心。他接过东西,请门外的人进屋,头也不抬冲齐乐天喊:“小齐,快下来,兰姨来了!”

来到国外后,张嘉明提到最多的一个人:兰姨。

她身着一袭红色衣裙,脚踩尖头高跟鞋,发髻一丝不苟盘在脑后,仰头颔首之间全是风情。她和张嘉明贴面,问张嘉明怎么来了这些日子都不同她联系。

兰姨抬头看了齐乐天一眼,点点头,又收回视线。那眼神仿佛他不是张嘉明的房客,不是张嘉明的男主角,而是与她擦肩而过的万千众生。

与她毫无关联。

像是有一盆带着冰碴的水,从齐乐天头顶倾盆而下。他拍拍自己的脸,整好张嘉明揉乱的睡衣,竖起领子,确认后颈的吻痕被妥善遮住,才匆匆下楼。

齐乐天循声走进厨房,见张嘉明正在往冰箱里塞东西,便搭手帮忙。

张嘉明亲了亲他的嘴角,对他说:“别麻烦了,去跟兰姨聊聊天。”

齐乐天应着,坐到桌边,始终不敢抬头。他感到刀子般的目光将他从中割裂,一分为二,直接看透他的心。

“你就是齐乐天先生?我是兰安宁。”

兰姨隔着餐桌向齐乐天伸出手。她指尖丹蔻艳似血,融化在齐乐天苍白的手背上。她的手冰冷干燥,力气很大,竟攥得齐乐天手有些疼。

“兰姨,今天天气蛮凉,我去给您倒杯茶。”

“乐天,坐下。我们都是客人,这些事应该让嘉明去忙。”

“不用跟我客气啊兰姨,张老师这几天休息得不好,我应当多帮忙才是。”齐乐天回答着,从头顶柜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罐,“这是新鲜的明前碧螺春,不知道兰姨有没有兴趣?”

她点头说好,然后问张嘉明:“这几日时差还没调过来?”

“睡得还行,就是经常做噩梦,梦到我爸妈。”

一时间,厨房内陷入了沉默的尴尬。水烧开了,热水壶的开关弹起,发出脆响。沸水咕嘟冒泡的声音越来越低,像是热闹的背景音渐弱,舞台为酝酿高潮而陷入寂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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