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纳斯文学 > 张嘉明齐乐天 > 第4章 二 · 旧时(3)
 
齐乐天感觉到泪濡湿脸颊。他心脏发酸,仿佛收缩之间挤出的不是血液,而是发咸的液体。齐乐天不想在张嘉明面前哭出来,那样显得他们太亲近了,他还没做好准备。他连忙低下头,脸几乎伸进碗里,一口接一口往嘴里拨面。

“慢点。不够的话我这碗也给你。”

张嘉明抽了张纸递给齐乐天,齐乐天接来蹭了蹭嘴,继续吃。他又抽一张,手伸到齐乐天眼前。齐乐天说“不用了”,他就用纸胡乱在齐乐天脸上蹭了一把,说“把你的眼泪和鼻涕擦擦干净”。

“哪有鼻涕啊!”齐乐天抬起头,使劲抽了下鼻子。

“好,你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
“张老师今天真温柔,还特别会照顾人。”齐乐天凑近张嘉明,手挡在嘴边,“是不是好多小姑娘小伙子都是这么被你骗走的?”

“弹无虚发。怎么,你也要被我骗?”

“才不要!”张嘉明的话,像特别滑稽的笑话,惹得齐乐天捧腹大笑,差点栽过去。

“说真的,小齐,表演天赋,还有灵气,都是消耗品。在这种片场待多了……”

“张老师,我需要钱吃饭。拍这部片子之前,我的饭费是从管姐那里预支来的片酬,她告诉我不用还钱了,可我怎么能不还。所以不管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干。”

“吃饭的话,只要想办法,饿死也挺难的。比如咱俩合伙开家小店,我可以从老王这里偷技术,卖面,”张嘉明刻意压低声音,像是他们真打算照办似的,“你可以卖梨,当饭后甜点,不挺好?”

“张老师,你看你又在说笑话。”

张嘉明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,连忙把自己这碗面推给齐乐天,让他继续吃。也对,夜已深,怎么能继续做白日梦。看着张嘉明难得尴尬的表情,齐乐天扯出一个笑容,笑着笑着,他又哭了。

齐乐天擦擦眼,往嘴里塞了口面。可泪掉不停,这口面他一直吞不下去。张嘉明见状慌了神。往常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的人都是失了情爱的,痛斥他人太冷漠,没有心,他只觉得可笑,理都懒得去理。

可齐乐天不同。他的样子像世界被厚重的乌云笼盖,变成灰的,根本看不清前方有沼泽。他一步踏了进去,越陷越深,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夺走最后一口氧气。

“小齐,想说什么我都听着。”

齐乐天用袖子擦净脸上的泪。可他气息尚未平稳,好几次张开口,都没能说出一个字。

“刚才你在出租车上说醉话,我都听见了……别着急,没什么不该说的。你背了《错爱》的剧本而已。”

“嗯。”齐乐天终于有了反应。

“跟《错爱》有关系?”

齐乐天点点头。

“那你愿不愿意告诉我,为什么?”

齐乐天思量片刻,从包里拿出一本已经泛黄发旧的剧本,封面的题目不是他正在拍摄的《生之奇迹》的片子,而是《错爱》。张嘉明认得出来,这是演员手里的那一版,和他自己的封面不一样。“这部戏的男二号……”稍平静下来的齐乐天话语再次变得哽咽,“差一点是我的。”

“张老师,你可能不知道,我拿到你的片子的试镜,到底有多高兴。

那时候我已经不是跟着张老爷子拍片的我。我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和你合作。那个机会,简直像做梦一样。

我开始只拿到一场戏的本子。可那是你写的本子啊!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,觉得特别可惜,怎么一看就没了。所以不止是我自己角色的部分,所有部分我都看过。

我老觉得怎么准备都不够。每次拿到剧本,就别的什么都不愿意做了。

那几次试镜的本子,我还都留着。就算我没有得到那个角色,也是我曾经为它努力过的证据。

听说第三次试镜好像只有我一个人,我也不敢松懈。整本剧本在我眼前,我也只当是个鼓励。

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到最好,希望能把我理解中的张老师,还有张老师的电影,全部展现出来。我总怕表现得不够好,后来连做梦都是《错爱》里的场景。

那一段时间我根本没在乎其它,试镜通知电话,是陆帝接的。他没有告诉我时间,而是代替我去了。我到的时候,试镜已经结束。

我想没有人愿意用连试镜都无法守时的演员。

张老师,那是我唯一一次,听到了梦想碎裂的声音。就像全身骨头被折断,从山崖扔下,然后被海中猛兽啃噬的声音。

我可能没对你说过。我最大的梦想,就是拍一部你的片子。就是这个原因,不管让我接什么角色什么片子,只要还能在业界混下去,我都愿意。

如果张老师哪一天再开始拍电影,如果里面有适合我的角色,能不能再给我一次试镜的机会?”

张嘉明没想到,齐乐天居然会一口气讲这样多。他对《错爱》的情有独钟,张嘉明也终于明了。不是因为陆帝,不是余情未了,而是那本就应该是齐乐天的。

这一切,张嘉明全然不知。

他当时只向选角导演提出主角的偏好,剩下的角色,他全权交付给合作多年的选角导演。张嘉明相信,对方可以为他选出与自己本子相配的演员。

所以最初指导陆帝的时,张嘉明以为选角方搞错了。他没有见过领悟力如此之差的演员。几次确认后,当时他的经纪人管月告诉他,原本的第一人选在试镜时没能按时出现,引起了选角方的不满,所以他们最后选择了候补席中的一位。

试镜不出现的演员当然不能要。可张嘉明至今才晓得,那个演员不出现,原来是没办法出现。那个演员只想专心准备角色,而角色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夺走。

《错爱》里因陆帝而生的那点遗憾,成了张嘉明心里的结。他没想,时至今日,居然从齐乐天口中得到答案。

命运就是这样喜怒无常又强大,注定要交汇的人,无论走了多少弯路,也一定会拧在一起。

“小齐,我们回去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那时候没去的试镜,我现在补给你。”

一路张嘉明速度很快,他偶尔担心齐乐天会不会无法适应,齐乐天的速度却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二人很快就到了张嘉明的住处。张嘉明让齐乐天先稍事休息,可齐乐天完全不愿等待。他说自己早已准备好。

张嘉明打开剧本,翻到最后的部分,递给齐乐天。

那是全片最后一个镜头。终于逃出森林的男主角看到了前方的路,拨开丛杂的枝叶,发现原来自己回到了原地。他讽刺地大笑,靠在车上,突然听到了远处发动机的响声。从希望坠入绝望,又从绝望中看到了另一个希望。

整个镜头没有一句台词,全都需要演员用细微的表情变化来传达主人公的情绪。

齐乐天来回读了几遍那个镜头,然后将剧本放在一旁。他手架在胸前,无形的绷带撑起臂伤的姿势。他背微驼,晶亮的眼神变得凝滞。做好准备后,他向张嘉明示意,可以准备开始。

张嘉明一声令下,齐乐天向前走。他面前仿佛无数枯枝败叶,阻挡住他前进的路。他拨开树枝,脸不当心被划伤,却时刻得注意身后,是不是还有狼接近。这时天渐明,前方隐约看得到路,他凝滞的眼神开始有了光彩,脚步越来越快。接近路边,他冲刺向前,终于挣开森林的束缚,回到人间。他四下看了看,结果看到了自己坏掉的车。

齐乐天的眼神从讽刺到麻木,最后听到发动机声音,死灰又复燃。

眼前的人不是齐乐天,而是经历了无数磨难后,浴火重生的倒霉鬼。

张嘉明喊卡,然后张开双臂,对齐乐天小声说:“恭喜你,齐先生,你被选为《孤旅》的男主角。”

齐乐天有些不知所措,他不清楚张嘉明的动作意义为何。他慢慢走过去,站在张嘉明眼前,然后抱住了他。

“是这个意思吗?”齐乐天小心翼翼地问,“张老师,男主角,你确定?”齐乐天觉得自己在做梦一样。哪有如此轻易就过的试镜。

“那天我告诉你的时候,你睡着了。其实男主角候选只有你一个,我没考虑过别人。”齐乐天似乎打算说什么,可张嘉明知道,他一旦开口,或许就停不下来,“齐乐天,什么都别再问,我好多年没讲过这么多话。说真的,我快渴死了……”

“我给你解渴。”

齐乐天双手捧起张嘉明的脸,低头亲吻他的双唇。张嘉明立刻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,他喜欢这种解渴的办法,也捧住齐乐天的脸。他的舌尖滑进齐乐天口腔,柔软温热,抵在伤口上,齐乐天会轻轻抽气。这反应让张嘉明更兴奋,来回磨蹭,很快尝到了血的味道。齐乐天身体发软,张嘉明就把齐乐天夹在双腿之间,手伸到衬衫下,抚过对方脊柱,感受怀里的人身体微微发抖。

二人吻了好久,后来齐乐天实在无法支撑自己,才勉强推开张嘉明。他不停地大口喘气,面色活像醉酒。

“酒还没醒?”张嘉明问齐乐天。

“好一些了。”

“真的?那真可惜。我刚才喝得太猛,好像也醉了,想酒后乱性,正愁找不到对象。”

“我、不巧……我头还有点晕。”说着,齐乐天解开衬衫,岔开腿,跨坐在张嘉明身上,一眼春色。

一夜醒来,齐乐天眼前是张嘉明熟睡的脸。二人扭曲地缠在被子里,齐乐天一只手还在张嘉明胳膊下压着。张嘉明膝盖抵在他双腿间,稍微磨蹭,身体深处便唤起前夜的感觉。

不得不说,宿醉加纵欲后的状态,太适合拍今天的撞车戏。

齐乐天不敢动,稍微一动恐怕都会吵醒张嘉明。日光从帘间透进阴仄的屋子,洒在张嘉明身上,照得他脸一半如白日,另一半是黑夜。从前齐乐天就觉得张嘉明模样好看,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全是风流和柔情。可张嘉明不爱笑。他不笑,样子更勾人。

难怪齐乐天听闻,和张嘉明合作过的演员都会爱上他,无人幸免。他们上床、合作,最后形同陌路。

谁知自己和张嘉明会不会也一样。万幸,自己在差点动情时恢复理智,已然抽身。

阳光实在太好,蒸发掉他心中仅存的不安。

太阳越升越高,原本安静的窗外浮起喧嚣。齐乐天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,然后有一人停在他门前。那人敲门,没人应,自己的手机立刻震了几下。

手机在衣兜里,衣服全扔在地上。齐乐天够不到,就拍张嘉明,本意想对方松开手。张嘉明是松开了手,却把他整个人搂在怀中。

过了几秒,也可能是几十秒,门口传来略急促的声音:“齐老师人不在,短信也没回……隔壁?隔壁我不认识啊……您让我敲我也……人家可能不知道我是谁。”

是莎莎。齐乐天回过神,今天的拍摄在上午,估计该到出发时间。

“张老师,醒醒,我该走啦!”

前夜发生的是非都已成过去,今天的工作不能耽误。他话音刚落,高跟鞋的声音便由远及近,在张嘉明的门前戛然而止。紧接着,一阵敲门声回响在屋中。

“小齐,快开门,该走了。”偶尔跟莎莎耍性子还行,在管月面前装傻只能叫找死。

“张老师,放开我……”齐乐天的声音明显也急了。

“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,你应该直接推开我,知道?”张嘉明突然开口,“躲在里面别出来,我帮你掩护过去。”张嘉明起身撩被,盖住齐乐天全身。他一路穿裤套衣走到门边,应了声“谁”,然后打开门。

齐乐天在被子下根本不敢发声。他知自己的行为与掩耳盗铃无异,可先前在张嘉明住处被管月抓包过一次,再有第二回,他简直不晓得以后该怎样面对管月才好。

“你来接我?”张嘉明问管月。

“我找齐乐天。你见他了吗?”

“他在这儿。”说完,张嘉明又掀开被子,只见齐乐天脸朝下缩成一团,活像受惊的兔子。

齐乐天深知无法再藏下去,随手拽过可以遮掩身体的布料,爬坐起来,表情写满愧疚。他定睛看仔细,发现来者不止是管月和莎莎,还有他的大老板,田一川。

已经消下去的酒劲,好像又上头了。

齐乐天表示自己会在五分钟内洗脸换衣,请几位没有与他坦诚相见过的人先回车内。待人都走了,齐乐天脸立刻塌下来:“张老师,不是说好帮我掩护?”

“不认真工作的惩罚。”张嘉明叼着牙刷,满嘴沫子,头也不回。

“还说,你明明醒了还抱着我,让你松手也不松。”齐乐天穿好衣服,从张嘉明牙缸中拿出自己扔在这里的牙刷,“就爱欺负我。”

“刚才教你的记住了?”张嘉明答非所问,“好脾气也得有个限度,懂?”

我倒不讨厌你欺负我。齐乐天小声说。他不知道张嘉明有没有听到。

齐乐天出门时候,张嘉明递给他一条围巾,自己也跟了出去。齐乐天记得张嘉明平时出门没这么早,就问他打算去哪。

“去片场。”

齐乐天乐得直鼓掌:“这么快就要准备开拍了?”

“你的片场。”

齐乐天又做出张嘉明问他要不要试镜的动作:“嘿嘿,你的片场就是我的片场。”

“是你这部戏的片场。我们的戏大概还要一个月,年后开拍。”

“哦,这样啊。”

“不要露出这种表情。工作中不要带个人喜恶,要一视同仁,懂?”

“张老师突然开始为人师表,我、我还有点不习惯。”齐乐天害羞地挠了挠脖子,“我虽然叫你张老师,但是……”

“听着就好。”张嘉明拍拍他的脸,替他裹紧围巾。围巾很长,齐乐天以为张嘉明要在他胸前打个结,没想到对方拽住围巾垂下来的部分,就要牵他走。

“别遛我啊,张老师!”

张嘉明笑了笑:“我遛兔子。”

“张老师怎么又欺负我!”

二人完全没一点成年人样子,一路打闹到车边。齐乐天想,前一天晚上张嘉明果然醉酒了,那种激情,今天已经一抹而空。就连跟他开玩笑,脸上表情淡然依旧。

一路上,车里十分安静,气氛尴尬得很,几个人大眼瞪小眼,愣是没有谁先挑起话题。齐乐天如坐针毡,他和田一川没见过几面,根本不知道对大老板讲什么好。

抵达片场,莎莎陪齐乐天去化妆,剩下一行人便去拜访导演。

齐乐天今天的情绪,令莎莎不明不白。早晨被大老板撞到事后现场,脸上妆也更丑了,眼睛都睁不开,怎么还能显得格外高兴?齐乐天嘴里哼着小曲,调子飞到外太空,唱完还问她好不好听,吓得莎莎腿肚子发软。

“齐、齐老师,如果我做错事,你一定、一定要指正我!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你情绪不太正常。”

“是吗?我就是特别高兴,不怕。”齐乐天瞥到镜中的自己,表情确实不太适合现在的片场。他谢过莎莎的提醒,强迫自己沉静下来。

太过高兴而乐极生悲的例子,又不是没在自己身上发生过。

齐乐天化完妆,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最后的准备。他走到自己的位置,趁穿戴威亚的空闲,目测自己与车的位置。这场戏有点危险,他要逆车流,横穿马路,最后被迎面飞驰而来的车撞飞。拍摄时他会被钢索高高吊起,然后放在车前盖上。他需要自己滚到地面。这场戏不算难,只要他足够专注,找准时机就可以。齐乐天闭着眼,回想剧本里的描写,确保万无一失。

“今天把男朋友叫来撑腰了?”陆帝的声音,刺破齐乐天寂静的世界,从他身后传入耳中,刺得他脊柱发凉。齐乐天连忙睁眼转身,陆帝就在他身后。

“陆先生和未婚妻在片场秀恩爱,看得我多嫉妒。”

“齐乐天,你也够厉害的。睡了老子睡儿子,把姓张的一家子都伺候得舒舒服服。你看,新的角色又拿到手了,是不是?张嘉明片子里的角色。”

齐乐天听闻,根本气不起来,倒是要赞叹陆帝消息灵通了。

“怎么,陆先生也想试试?”

“算了,我不稀罕。张嘉明又能怎样,只会装逼没有票房,不就是个靠爹吃饭的?”

这句话听着可真疼,比陆帝打他那拳要疼太多。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方式侮辱张嘉明,正准备反击,导演下令各单位准备就绪。

这场戏群演不少,有好多是陆帝的粉丝,都叽叽喳喳喊陆帝的名字,陆帝也挥手回应着。这个人的表现欲太过旺盛,甚至开始影响拍摄。他个人受到委屈和不公的待遇就算了,影响影片拍摄,触到他的底线。

“陆帝,够了吧,快开拍了。”齐乐天轻声提醒他,“拍完了再合照也不迟。”

听闻齐乐天的话,陆帝的粉丝嘟嘟囔囔,纷纷表达不满,指摘齐乐天一个十八线明星,怎么可以对她们的当红巨星指指点点。但齐乐天眼神中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,太强硬,她们只得收口,纷纷退回原位。

等着瞧。

陆帝向他比了个口型,而后得意洋洋转身走了。齐乐天不明白对方的意思。

前方传来导演准备开拍的声音。

拍摄开始,齐乐天按照标记的路线跑动。他没想到布景如此真实,车速都不低,有几次他都觉得很危险。齐乐天按剧本中的要求喊了女主角的名字,他以为斜前方的左施施不会转头,继续向前,但是她居然回过身,大声喊“顾皓轩”。齐乐天以为自己记错剧本,可撞他的车已经迎面开过来,他不能惊慌,必须对左施施的戏做出反应。他笑了,如得到女神祝福之吻一般欣慰。

忽然齐乐天身体腾空而起,又急速坠下,砰的一声掉在车顶上。他翻了个身,直接摔至地面。

镜头拉近,齐乐天脸上痛苦的表情出神入化。他面色发白,紧咬嘴唇,憋着不发出痛苦的声音。

一秒,两秒,三秒……导演喊卡,宣布一条通过。他盛赞齐乐天的演技,把撞车的过程演活了。他招呼剧组人员,可以准备吃午饭,然后走到田一川身边,问他想要哪种加餐。

可齐乐天还躺在地上,没有起身。

“小齐!”张嘉明头一个冲到齐乐天身边,“快来人!”

片场很吵。有人喊,有人叫,还有电话拨号的声音,乱作一团,齐乐天听着心生烦躁。他没听到导演喊卡,疼痛已经侵占他全部感官。他最后只看到张嘉明冲他跑来,神情慌张,突然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,安然合上眼睛。

其实他特别清醒,听得懂张嘉明叫他,听得懂张嘉明担心他。张嘉明说要他坚持下去,救护车马上就来。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抬起来,放下,身体随着车胎碾压路面的声音轻微摇动。医生问他几个问题,他都明白,也能回答出来。

只是问他哪里疼,他也不清楚。

他记得左施施回过头,自己必须给出反应。那一刹那,齐乐天想起向他宣布新片男主角是自己的张嘉明,然后笑了。齐乐天想,大概对顾皓轩这个角色来说,深恋多时的心上人对他回头,应该和自己当时的心境一模一样。

齐乐天忘记了前面就是撞车标记,回过神,一条腿已然越界,另一条腿来不及收回,迎着驶来的汽车撞上前保险杠。他即刻被吊起,在空中划了道弧线,身体在最高点开始下落。他身上的钢索似乎失去了支撑力,下落速度越来越快,和导演形容的匀速根本不搭界。

根据之前拍危险戏份的经验,齐乐天连忙用双臂捂住脸,身体蜷缩,做出保护自己的姿态。他四肢砸在车顶,开始磕到的部分又是一阵钻心疼痛。他本能捂住腿,刚好完成了剧本要求,从车顶滚落地面。

之后的事情,他便分辨不清了。

他只知道自己眼前的世界全是蓝色,如水天相接,水面上全是齐乐天演过的一个个角色,嬉笑怒骂,扬起水波。齐乐天看到水面飘着春末残蕊,深秋枯叶。他看到在蝇虫飞撞的路灯下小心翼翼亲吻他的张嘉明,看到落英中管月手中一纸合同,还看到不惜和家人大吵一架的自己,毅然签下那份薄薄的文件。

齐乐天自觉可笑,又不是生命危险,过往哪能像走马灯一般,在眼前晃来晃去。只因那些镜头全是美好,他舍不得睁开眼,面对眼前的惨淡世界。

可齐乐天还是醒了。被阵阵刺痛激醒。

周围很黑,只有窗外月光透出点亮光。床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,那轮廓齐乐天太熟悉,一眼辨明。张嘉明的眼睛被睫毛的阴影盖住,他看不太清,打算伸出手摸一摸,肩膀肌肉的酸疼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。

齐乐天为拍戏住过两次院:第一次是先前发烧,再者就是这回。每次醒过来身边人都是张嘉明,齐乐天想,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。他觉得自己躺得不舒服,想换个姿势。可别说换姿势,连动都没法动。

撞到的腿吊在半空中,上面缠着一圈绷带。他估计腿上也打了石膏,沉得根本动不了。

齐乐天掰手一算,还好片方给自己上了保险,否则他连病都治不起,最后保不准落得和自己角色一样的下场。

“小齐,醒了?”坐在窗边的张嘉明走到齐乐天身边,嗓音沙哑。

“醒了。”

“还认识我?”

“你……到底是谁?我不太清楚。”齐乐天摇了摇头,眼里都是疑惑。

“行,演得不错,继续保持。”

“真的,你到底是谁?”

“齐乐天,长本事了?”

齐乐天一双杏眼,大睁着显得格外无辜。他向床边蹭了蹭,好像离张嘉明距离稍微远了些,就能更安全一样。“你……到底是、是谁啊……”齐乐天的声音在抖。

张嘉明收口。他拿起给齐乐天晾好的一杯水,仰头一口灌进肚。喝完水,他把杯子放回桌子上,在病房里来回踱步,转了好多圈,转得齐乐天都快晕过去了。也不知张嘉明转了多久才停下来。他跪在齐乐天床边,表情是在监视器前一般的认真。

他双手捧住齐乐天的脸,硬是掰向自己。

“哈,张老师真被我骗到了?看来我演技还是有进步的。”齐乐天的脸被张嘉明捏住,话说囵吞不清,像嘤嘤学语的孩子一样。他笑眯眯地冲张嘉明吹了声口哨,怎想张嘉明脸越来越阴沉。

“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!”张嘉明甩开齐乐天,瞪了他一眼,径直走出了门。

齐乐天眼睁睁看张嘉明走开,对着空气喊了声张老师,当然无人应答。他的笑僵在脸上,越来越淡,然后消失不见。

“如果不开玩笑的话……”齐乐天眨眨眼,“我可不想再哭了。”

疼痛的缘故,齐乐天一直无法入睡。张嘉明回到病房,手里拿了一杯咖啡和两本书。把窗边的椅子拉到齐乐天床边。他见齐乐天睡不着,就问他要不要听自己念书,齐乐天倒是乐意地答应了,也不顾张嘉明拿来的两本书上面全是英文,他可能听不大懂。

张嘉明翻开书,瞥了齐乐天一眼,见对方的眼神居然有些期待,便开始一本正经地念书给齐乐天听。他念“你永远不要怀疑你爱的那个人”,念“我爱你,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三个字”。[1]

齐乐天听得入迷,忘了身上的疼。他安静等张嘉明念完最后一句话,从被窝里伸出手,冲张嘉明鼓掌,像看完一场精彩电影那般喝彩。他听说张嘉明早些年曾随家人去国外待过一阵子,后来又回来了,现在独自常居国内。

难怪他英文念得字正腔圆,几乎听不出有什么口音。

“张老师英文这么好,片子也常卖到国外,为什么不见你去参加国外的电影节啊?”

“麻烦。”

“其实去一次挺好玩的。我去过一次,自己贪玩偷跑出去,没带出入证,结果快上红毯了也进不去……”齐乐天说着,想起小时候的样子,笑了起来。

那时他衣装笔挺,独自一人走上宽阔的红毯。他站在视线中央,耳中是各种听不懂的语言。他猜那些人说,让他看这里,看过来。他记得第二天各家媒体给予他参演的片子极高评价,并且盛赞他,是一颗前途无量的希望之星。

齐乐天快要搞不明白,记忆中的过往究竟是真实,还是他期待的美好幻想。

那夜齐乐天没睡,张嘉明也没睡。张嘉明念完书时间尚早,两个人看着彼此,硬是看到了天明。太阳升起,齐乐天终于看清张嘉明胡子拉碴,眼下青乌。

这副模样,估计比自己好不了多少。

医生上班后来为齐乐天检查,莎莎带着管月为他雇的护工也来了,替下一夜未眠的张嘉明。医生说齐乐天情况尚好,身上除了腿部骨裂,其余都是皮肉伤,养几天就好。他还年轻,恢复力强,不用担心影响生活。

“医生,我大概多久能拆石膏?”

“你这个情况,要一个多月,将近两个月吧。”

“提前行吗?”齐乐天的语气有些焦急。

“小伙子,这得看你恢复情况了。”

齐乐天又不抱希望地问:“那拆了石膏以后,我能运动吗?比如……跑步?”

“年轻人,伤筋动骨一百天,你着什么急呢?伤要慢慢养才好,万一养不好可是大事。”

医生后面说了什么,齐乐天全都听不进去。

张嘉明的片子就在一个月后开拍,而齐乐天清楚记得,片中男主角多半都在跑,没有镜头腿部打石膏。他要彻底恢复,也要三个多月。

齐乐天不祥的预感成了真。晚上他看到自己脚上缠满的石膏就在想,千万不要影响张嘉明影片的拍摄。他唯一恐惧的事情,居然应现。

齐乐天再一次与张嘉明的电影擦肩而过了。

医生查房后,齐乐天一直安静地坐在床上,别人怎么叫怎么喊,也没反应。

早晨开工前导演金良来也是一样。问了齐乐天的感觉,他没答;又问他几天之后能不能按时拍摄,他更不可能知道。

莎莎急得没办法,她觉得不能什么事情都依靠管月,总得要有自己解决的时候。情急之下她告诉导演,这个齐乐天本人也说不准,都得医生说了算。她还说听闻主角还有戏要拍,请求导演能不能把齐乐天的戏安排靠后。毕竟戏份挺短,表演难度也不大。

金良好声好气答应了,临走时还唠叨了几句,恰巧被莎莎听到,大意是自己运气不太好,让演员在大老板面前受伤,还是和大老板私交颇深的演员。他身旁的助理对他说:“听小道消息传闻,齐乐天和田一川单独吃过几次饭,也不知道在背后搞什么鬼。”

莎莎听了生气,想追出去说几句,追到病房门口才想起齐乐天教育她的话,不要事事在口头上争得便宜。

她估计齐乐天还没吃早餐,便问齐乐天想吃什么。齐乐天没说,兀自拿起床边一本书翻开来看。莎莎惊叹齐乐天几时英文这么好,结果齐乐天掀开扉页就没有再动过。扉页上写着书名和作者的名字,还有三个钢笔字,读作“张嘉明”。

只有当触及那三个字时,齐乐天的眼里才会出现些许闪光。

可那闪光稍纵即逝,很快就不见了。

莎莎想起前一天齐乐天难得在片场意气风发,对她说还有一个月,自己就要和最崇拜的张嘉明合作了。齐乐天还说这次会让她见识到真正的好导演如何拍片。当时她打心眼里为齐乐天高兴,谁想得到不足一日就出了这么多事情。看着面前如槁木死灰一般的齐乐天,她眼泪根本忍不住。

她哭得伤心,声音也不小,木头人齐乐天总算有了点反应。他从包里拿出手帕,递给莎莎,说:“洗干净的,你拿去用吧。”

接过手帕,莎莎哭得却更凶,成了泪人,根本停不下来。齐乐天不擅长应付别人的眼泪,这下轮到他手忙脚乱了。他想用袖子给莎莎擦眼泪,又怕病号服上有细菌,就把不知谁给他准备的干净外套递给对方:“喏,随便擦,就是硬了点。”

看到齐乐天递给她一大团布,莎莎就不哭了,破涕为笑,直笑齐乐天太有趣。

“我这么有趣,你哭什么?”

“齐老师的脸特别伤心,是不是因为和张导合作的事情?”

齐乐天没想到自己心思那么好懂,让人家一眼看透。也难怪,他太迫不及待,一丁点惊喜的情绪都掩藏不住。到头来,合作的消息,自己的情绪,都成了天大的笑话。

他惨淡地撇了撇嘴:“是我自己乐极生悲吧。明明刚定下来的消息……”

“才没有这回事儿!齐老师记得吗?乐极生悲后面接的是否极泰来呢!”

齐乐天也不知自己算不算否极,可丢掉张嘉明的片子,再怎么好也算不得泰来。

“谢谢你。”

“我……我喜欢你和张导,啊,不是那种特殊的喜欢,就是作为人类的喜欢。”

听了莎莎这句话,齐乐天今日头一回发自肺腑笑出来。

“还是要谢谢你。”

“你们两个人都那么好,我想看你们合作……”话说着,莎莎的眼泪又要掉下来。她仰头,使劲眨了几下眼睛,视线才又看回齐乐天,“我之前给张导送饭的时候……”

“说起来这个,张老师让我夸你。你每次都给他多带份咖喱鱼丸对不对。”

“是啊,我怕他吃不饱。张导每次都谢谢我,还认真问我的名字呢。我说我叫莎莎,他还问了我全名。我全名挺难念的。”

“你的全名?说起来你都没告诉过我。”

“我叫燕平莎,开始管姐说让我跟另一个人,结果人家嫌我名字太难念,不想要我。我可喜欢自己的名字了,那时候听了有点伤心,所以张导跟我说‘谢谢你,燕平莎’时,我就特开心。”

“我也喜欢你的名字。”

“齐老师,谢谢!”她终于恢复了平日脸上活泼的笑容,“不过齐老师叫我莎莎,我也不讨厌。然后呢,我就把张导的片子找来看啦。我小时候大家都说他的电影难懂,我就没看过。现在发现很好看的呀,没想到张导第一部电影就那么有趣呢……”

莎莎只找来张嘉明最出名的几部电影,然而剩下的那些,齐乐天也觉得精彩极了,每一部都如数家珍。他给莎莎讲电影的故事,讲画面,还拿出随身带的本子里贴的剧照给对方看。张嘉明给他讲过的片场趣闻,他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对方。

中间田一川来看过齐乐天一次。见齐乐天心情尚好,聊张嘉明聊得入迷,便告诉他这件事情的赔偿和善后自己会妥善解决,要他别着急。他见齐乐天回答得没什么心理压力,就放心地离开了。

一聊起张嘉明,齐乐天就收不住话匣。他讲得太投入,忘记了时间,中间除了田一川的片刻打断,两个人一直在聊那位昔日名导。

齐乐天还说起张嘉明拍片之前,二人在张嘉明父亲片场度过的时光。他告诉莎莎,有次片场小霸王张嘉明被人拿胶片吓唬,他以为是蛇,紧张万分跑出休息室,脸都吓绿了。讲到这里,莎莎笑得直拍床,齐乐天也是合不拢嘴。

“哎哟,说什么高兴的事情。说来给我听听?”

这个声音,齐乐天直觉不想听到。好像有人把一大桶冰顺着他脖子灌进衣服,激得他脊背发凉。

“陆先生,什么风把你吹来了?”

齐乐天这才注意原来日近黄昏,窗外残阳如血,雾蒙蒙的,透不出一点温暖的光。

莎莎见到来者,本能地挡在齐乐天身前。齐乐天想,陆帝还能怎样,还有什么花招,他可能也不会感到恐惧害怕。

那个人已经没有办法从他手里夺走任何东西。毕竟他已失去一切,再无他物可丢。

“莎莎,来,把杯子递给我。刚才我说了太多话,有点渴。陆先生来,怎么也不能怠慢了。”齐乐天接过莎莎递来的杯子,而后冲门口扬了扬下巴,“我一天没吃东西,肚子饿了。帮我去一品轩找老板打包两个菜回来。”

莎莎不放心,可拗不过齐乐天的坚持,一步三回头离开病房。她离开了病房,又从门外探进头,冲陆帝吐舌头,见对方瞪了自己一眼,赶忙跑走了。

已经过去的曾经,齐乐天不想毫不知情的人参与。他向张嘉明讲述过一遍,就没力气再对别人讲。

陆帝在他面前走来走去,不知想干什么。齐乐天看了眼晕,他也不想同陆帝耗太多时间,便直接问:“陆先生不回家陪陆太太,来找我有何贵干?”

对方盯着齐乐天的腿,罕见地显出心神不宁的模样。他犹豫片刻,问齐乐天:“你的腿,情况怎么样?影响以后走路吗?”

“没关系,过几个月就能好起来。”

陆帝长吁一口气:“那就好。”

“怎么,没把我撞残所以不开心?”

齐乐天不傻,他猜得出左施施临时改戏,应该是有人在背后建议的结果。左施施的改动导演没叫停,想必也是他批准了的。可是齐乐天对此一无所知。

“你看你,乐天,你都知道这些是为了影片效果……”

“为了影片效果!你除了这句话还会找什么理由!”一句借口,齐乐天听了这么多年,早就听厌了,“陆帝,你想满足自己膨胀的欲望,想自己怎么折腾都没关系,别他妈拿别人的命开玩笑!”

“嘿,别这样,我怎么会拿你的命开玩笑。我都是为了你好,你记得吗?你的演技有很多缺陷,不过没关系,我可以帮你,就像原来那样……

乐天,你怎么能离开我,你根本离不开我。

没有我你怎么行?”

齐乐天听得都要笑了。把人踩到谷底再献上温柔,这么多年,陆帝一丁点长进都没有。齐乐天想,自己当年摔倒再站起来,发觉脚下的地面和原本的世界中间隔了条峡谷。他失去自信,又容易多想,别人简单几句话都信。好不容易有个人扔给他一根绳,看似能爬回原本的世界,他就牢牢攥住。谁知那是一条毒蛇,咬他不止一口,爬遍身体的毒素现在还清不干净。

他有些可怜左施施。那个女孩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情披荆斩棘,而她誓死要捍卫的人,却企图勾回旧情人。

这种人,他齐乐天哪敢要。

“陆帝,该说的我几年前都说了。我的心意不会改变。希望这部片子之后,我和你再没瓜葛。”

陆帝温顺的面具,一点点碎裂瓦解。他面色涨得通红,双眼也刷上血色。他靠近齐乐天,拎起齐乐天的病号服,一只手握紧拳头举在空中:“你怎么能甩我!你竟然敢甩我!”

齐乐天用尽全力挥动手中的玻璃杯,直冲陆帝嘴角来了一下。陆帝根本毫无防备,被齐乐天掀倒在床边。“不好意思啊陆先生,我昨天撞了车,手还拿不稳。”

“行啊齐乐天,你胆肥了?!你小时候睡了多少人拿到那些角色?那些角色凭什么都是你的?你根本不配!要我说不止张嘉明那部片子,你其余的角色也应该是我的!看看你给我介绍的那些,都是什么玩意儿!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角色介绍给我!”

原来如此。陆帝接近他,贬低他,又温柔相待。每一点,每一次行动的源头,都不过是能让他自我满足的心更加膨胀而已。

“陆帝,我对你有过感情。

但那根本不是爱。

我没有爱过你,你也从来没爱过我。

你爱的始终是你自己,爱的是那个装作爱我、装作情圣的那个你自己。”

陆帝滚起身,疯狗一样扑到齐乐天床边。

“学弟,你找齐乐天有何贵干?”门口的声音,打断了极尽滑稽的闹剧,“连医院内不能大声喧哗都不懂?”

张嘉明手扶在门框上,头发凌乱,额角带汗,衣褶间夹杂着烟土和风的味道。不知是不是黄昏的原因,对方面色丝毫不见好转,不像睡了一天后睡饱的样子。

“当然是关心乐天了。”

“既然这样,我真得谢谢你关心我的演员了。走,学弟,学长请你吃顿饭去。”

“学长,我看不用了吧,”陆帝刚被齐乐天的玻璃杯砸过,嘴角肿着,避开伤口说话的姿势别提多可笑,“我还得回家陪老婆。”

“你都能来找小齐,难道不是时间多得很?上次你要跟我叙旧,时间多不合适。”

不容陆帝分辩,张嘉明便使劲捏住陆帝的肩膀。陆帝的表情变得狰狞,好似在忍耐痛苦一般。齐乐天看不懂,也不想继续和陆帝纠缠。他偏过头,可能也是张嘉明的出现让他变得安心,他方才还带刺的表情黯淡下来。

张嘉明看了他一眼,硬拖陆帝出了病房。

路上堵得很,陆帝一直心神不宁的样子,接了好几个电话,最后语气也变得不耐烦。张嘉明倒不慌不忙,他问司机师傅能不能吸烟,被应允后,自己摇下窗,拿根烟叼在嘴里。陆帝见了连忙递火,张嘉明根本不睬他。

越是安静,陆帝的呼吸声就越明显。车窗外灯光琉璃,时明时暗,偶尔打在他脸上,全是汗。他几次跟张嘉明说“老婆在催”,要不就是“咱别跑那么远,就近吃”。开始张嘉明不理他,后来兴许烦了,跟他说“带你吃好的带你喝酒,别废话”,陆帝就再也不敢吭声。

当年张嘉明就是这样,拍戏大多一声不响,遇到不满意就一遍一遍来。陆帝当时真以为张嘉明是不是和他有仇,似乎每一场戏张嘉明都不满意。张嘉明不耐烦时爱皱眉头抽烟,后来他对张嘉明简直产生心理阴影,见了那副样子就怕。

他生怕张嘉明会对他怎样,连连改口:“我以后再也不去找乐天了,这部戏是最后一次。”

张嘉明眼都不抬。

平日二十分钟的路整整堵了一个多钟头,到达目的地,陆帝连滚带爬下了车。他想跑,可这地方他人生地不熟,根本没来过。周遭笼罩着油污,黑黢黢的,头顶高架线摇摇欲坠,远离了他所知的世界。

张嘉明指着前面“老王面店”四个字,让陆帝进去。

见来者,店老板给张嘉明端了一碗面,又他俩一人上了一瓶酒,上面标的度数吓人。

“学长现在忙,没时间买好酒,直接从市场提了两瓶。这酒够劲,今天不醉不归。”说着,张嘉明满上一盅,推给陆帝,自己也倒满一盅,一饮而尽。

陆帝腿肚子开始打颤。他端起酒,象征性抿了一小口,就放下了杯子。“学长……我、我能不能点道下酒菜?空腹喝酒容易伤身。”

“你现在知道空腹喝酒伤身,灌齐乐天酒的时候就不知道?”

“那时候、那时候我们可都是闹着玩的,根本没当真。是乐天做人太真,应了我们的玩笑而已。”

张嘉明听后,放下筷子,绕到陆帝身边,拿着他的酒杯抵到他嘴边,陆帝连忙缩回脖子,乖乖地灌下满杯酒。

陆帝酒量不好,这么高度数一杯吹,喝下去就开始发晕。他脸涨得通红,完全看不出什么偶像明星的样子。张嘉明碗里的面也吃了大半。他擦擦嘴,掰了掰手指,骨节咔咔作响。他一手拎着酒瓶、一手拽起陆帝的领子就往侧门绕。他对老王说:“后巷借我用用。”

“别打翻垃圾。”老王嘱咐张嘉明,挥挥手让他出去了。

后巷浸满各种剩饭剩菜的馊味,隆冬时节也不得安宁。张嘉明把陆帝甩到墙角,又捏起他下巴,直接往他肚里灌了半瓶。他酒没全喝下去,就呕了出来,各种污秽物吐了满地,吐得心肺都要错位。

他总算吐完,就是站不起来。缓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:“你这么干……也不怕被人拍?”

“放心,这个破地方,不用怕你自己的丑相被人看见。”

“你和姓齐的那档子事,也不怕我说出去?”

“你去。”

陆帝没想到,张嘉明根本不怕他这点威胁。他好不容易爬起来,打算反击,可拳头都是软的,根本使不上力气。张嘉明见了好笑,上去就给了他一拳,就是他打齐乐天的位置:“这一拳是替齐乐天打的。”同一位置接连被揍了两次,陆帝立马受不住,跪在地上猛咳,嘴里吐出来的全是血。

“你、你……”陆帝颤颤巍巍从口袋里拿手机,可他连手机都拿不住,掉在地上,翻到了他的呕吐物中。他想吼出来,被张嘉明一拳顶回去。他再有反应,张嘉明照例拳头伺候。

陆帝被噎得一句都讲不出,只能干瞪着对方。

“我知道《错爱》里那个角色应该是齐乐天的。说实话,我很后悔没有重新选角,”张嘉明终于失去了耐心,“你是我电影里最大的污点。”

“我可是电影学院的高材生!我的演技……”

“你哪配提演技!”

说完,张嘉明直接把酒瓶砸碎在陆帝身边。陆帝吓得直叫,躲到巷子深处,久久不敢爬出来半步。

齐乐天拍摄最后一场戏时,已近年关。

不知是不是那天他强硬的态度奏了效,陆帝在片场没有找他麻烦也没跟他说话,一直躲在休息室没和齐乐天碰面。齐乐天倒落得清闲,导演和片场工作人员也对他恭敬了许多,那一场他拍得意外顺利。

导演喊通过的时候,齐乐天向所有片场人员鞠了躬,拎出一早准备好的年货递给各位,祝他们来年事事顺心,阖家幸福。里面码了几方城里有名的五宝斋的熏肉,还有春联和福字,工作人员都赞他有心,也对他送上祝福。

年货齐乐天也给陆帝准备了一份。每个人都有,偏偏少了陆帝的不合适。不过陆帝不见他,他也不愿主动招惹,便把陆帝那份递给了左施施,并真诚地对她说祝你幸福。左施施辩得很快,她连忙接你不勾引我男人我会更幸福。

左施施拍完戏就戴回钻戒,迫不及待向世人炫耀自己的爱情。齐乐天真心觉得眼前的人太可怜。但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合适,最终只得斟酌思量,告诉对方:“自己保重。”

齐乐天所有工作已经结束,即便有补拍的戏也都要来年再议。他腿伤还未痊愈,独自住在破旧的小屋毕竟不方便,拍完戏后就动身回老家了。

离开前他找管月要角色,管月还觉得好奇,明明张嘉明选他做男主角。齐乐天听后又把自己腿伤嘲了一通,嘲得体无完肤。他说自己不能走不能跑,哪里能拍张嘉明的片子。

管月听了长叹一口气,几次想说安慰齐乐天的话,都被齐乐天堵回去。他就说要剧本,要合适自己的角色,刚好过年空闲时可以看看。管月哪敢提,近来最适合他的角色只有一个,就是张嘉明的男主角。

管月心里这样想,但还是在几小时之后把一叠剧本塞进莎莎手里。

莎莎年前最后一项工作,就是给齐乐天送剧本。她去探访齐乐天的时,给他拎了许多坚果和熏肉,一看都是上等品,看得齐乐天有点不敢接。莎莎倒是对齐乐天感激得很。她感谢齐乐天教给她很多道理,总觉得年货不足以表达感谢,又觉得过年要和齐乐天分开一阵子会想他,说着说着鼻子开始抽气。

好在她很快调整好情绪,不用齐乐天安慰,又是那个精神百倍的莎莎。她蹦蹦跳跳上了一辆车,摇下车窗,和齐乐天告别,告诉他自己要回家。

齐乐天觉得,自己也到了回家的时候了。

公司里替齐乐天准备了车送他回老家。抵达目的地时,齐乐天的父亲还在大棚里忙,母亲为他张罗饭菜,灶台上摆得全都是齐乐天的钟爱。

齐乐天的母亲看到他的腿伤,连忙让他回屋休息。他没应,而是搬了个凳子坐在灶台旁打下手。

这种久违的日子,也让齐乐天感受到难得的平和。这段时间萦绕在心头的不安,他想,自己终于可以放下了。

即便又一次错过了张嘉明的片子,他的人生也还在继续,演艺生涯也是一样。他猜这不是张嘉明最后一部片子,只要演下去,总有一天又能够和对方交汇。只是这个故事,这个角色,太契合他的心境。他舍不得,却又不得不放下。

毕竟他不想耽误张嘉明一分钟。他清楚张嘉明等待这个机会有多久。

在家无所事事的日子飞逝而过。转眼就到了除夕夜。齐乐天的父亲那天没去干活,一家人围着茶几嗑瓜子看电视,亲戚们按习俗中午去他家吃过八大碗——鸡鸭鱼牛羊猪,外加豆腐和青菜——一样不少一样不缺,预示着来年也是同样完满如常。中午吃完了聊够了,晚上一人来一海碗饺子。

齐乐天吃到了包着豆腐的那个,亲戚们都说他来年有福。他笑笑,只当是老天给他的一点安慰。

亲戚们吃完晚饭各自回家,守着自家人度过旧年最后的时分。家里立刻安静下来。齐乐天无事可做,看了一会儿电视,觉得无趣,就到卧房打开灯,拿出剧本来翻看。

万籁俱寂,仿佛世间万物都在安静地掸去身上旧时的尘埃,为了崭新地迎接明日。

这个时候突然响起的异样声音,别提有多突兀了。隆隆的发动机声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他家门口。

齐乐天觉得纳闷,该拜的年都拜了,该送的祝福都送了,除夕之夜,究竟还有谁会来自己家?难道……是小偷强盗之类的?也不该,他们也总该有要回家的时候。

父母在屋里看电视,没作反应。齐乐天就架起拐杖,向院门外走去。他脚步慢,还没到门口,铁门就铿锵作响。“我开门,你们别管了。”齐乐天冲屋里喊。他听到仿佛有人在叫他,可人声被愈发热闹的响动盖过去。

远方寺庙里开始敲钟,鞭炮响也应声而起。古钟敲过一百零八下之后,就意味着旧日已除,新的一年红火到来。

齐乐天抬起铁销,推开门栓,外面的人便自己拉开了门。

年间无月,齐乐天自然晓得。可他仔细看清眼前的人,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敞亮。那个人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,双眼幽深,眼睛深处光亮似天上繁星。

“张、张老师?你怎么来了?”

“我来还你东西。”

张嘉明说的是真的。

他近来一直为新片焦头烂额。目前看来他的新片《孤旅》没法按时开拍,可筹备工作一分钟也不能停。关键的就是男主角的人选。田一川倒没催促张嘉明快做决定——他递给张嘉明一叠履历让他看,说里面的人全是档期空,并且听说齐乐天腿伤无法正常按时开拍,主动愿意和张嘉明合作的人。

自己的想法,张嘉明也都跟田一川表达了。站在老板的角度,他不太赞同,可是张嘉明太执拗,他也知道张嘉明执拗起来,牛羊驴马一起上也拉不回,便改口说考虑考虑。

田一川这一考虑,就考虑到了全公司人都放春节假。张嘉明一下子落了单,根本不清楚能做什么,连去老王家吃口面都成问题。老王说要带夫人去外地探访女儿,大概要住几个月。临走他把钥匙给了张嘉明,让他偶尔帮忙照看店,注意漏水漏气的情况,别让店里植物枯萎。

张嘉明满口答应,只觉又少了个能说话的人。

学生时代,张嘉明和在国内拍片的家人一起过年;后来毕业了,他每年去找宋亚天。结果今年连宋亚天也还在忙。本来他的片子就定在贺岁档上映,结果拍摄加后期严重推迟,到现在终剪还没完成。为数不多几次聚会,也都在听宋亚天抱怨田一川态度太强硬。

张嘉明觉得,这大概就是所谓难兄难弟的写照。

除夕之日,张嘉明赋闲在家不知做什么好。总说新年要有新气象,他深觉写完剧本后的房间,如同风卷残云后的残骸。

他撕掉废弃不要的故事梗概,塞在许多不再喜欢的书里,捆成一捆,等来年卖给收废品的,好歹也够一碗面钱。凌乱的桌面在他的辛勤劳作下变得整洁。他移开电脑,打算擦擦桌子,结果发现电脑下面垫着一个薄本。

那个是早先齐乐天交给他的阅片笔记中的一本。他当时没看完,留在自己身边,后来愣是找不到了,怎想当时写剧本把电脑搬来搬去,最后不小心放在了齐乐天的本子上。他当时没好意思对齐乐天讲,总觉得迟早能找回那一本,迟早能读完。

如今果真被他找到。

可他还欠齐乐天一句感谢。谢谢对方理解自己如此透彻。

张嘉明终于找到了归处。

齐乐天的老家离城里车程大约三个钟头,张嘉明一路很顺,到齐乐天家也比预定要早。齐乐天的家乡,他在传说和故事中听到,但从未亲眼见过。红砖黑瓦青石板,缝隙中是几日前落地未化的雪,墙头是几枝探头的冬梅。

张嘉明快走两步,走在前面为齐乐天开门。见门外有动静,齐乐天的双亲调小电视机的声音,连忙站起来。

“爸,妈,这位就是张嘉明。张老师。”

张嘉明自我介绍,鞠躬,毕恭毕敬向长辈问好。这副乖宝宝的模样,齐乐天第一次见。他觉得有趣,在张嘉明旁边偷着乐,结果被张嘉明一眼瞪回去。

张嘉明手里两大袋东西,一弯腰一抬头闹出点动静。齐家父母连忙接过来,放到茶几上,鲜香味道霎时散漫全屋。齐乐天朝袋子里瞅了瞅,有柴煲亭的烧鸡,月钩铺的烧鸭,鲜滋坊的铁锅酥鱼,五宝斋的熏肉,有各种干果小吃,还有一只产自波尔多的陈酿。齐乐天看得口水都要下来了,可为时已晚,钟声过半,电视里也开始准备倒数。

齐家规矩是十二点一过,互相拜年,而后在睡梦中度过新年最初的时光。照这情形,张嘉明今晚得睡在齐家。

“乐天,你也没说有人要来,客房床上堆的都是年饰,根本没法睡人。”

齐乐天心想,张老师要来我也不知道。

“那就……那就跟我,跟我一起睡也不是不行。”齐乐天一句话也说得有些艰难。

“别闹了乐天,你的床那么小,哪能睡得下两个大男人。”齐母严肃地反对了齐乐天的提议。

“那我去收拾客房?”

“得了吧你,好好养你的腿。”齐母白了齐乐天一眼,脸上写着别急着装勤快做家务了。她站起来环视屋子一圈,然后从电视柜下面翻出一把钥匙,递给齐乐天:“你们过去睡吧。”

齐乐天接过钥匙,脸刷地红透了:“怎么能过去睡啊!”

“不就是套房子吗?当然是让人住的。”

“那也……”齐乐天急得百口莫辩。

“过去哪儿睡?”张嘉明问。

“我的婚房。”

新年如期而至,四人互相道贺,就由张嘉明陪齐乐天离开了。二人走到隔壁,齐乐天打开隔壁厅里的灯,然后就看到张嘉明毫不符合方才温文尔雅气质地笑弯了腰。

“张老师……”

“我说啊小齐,既然你觉得那么尴尬,就没必要跟过来。”

“这是我的婚房,我当然要第一个睡!”

齐乐天尽自己最快速度走到卧室,拽出被子,大字型往床上一躺。床很宽,余下的位置足够张嘉明睡。张嘉明关了灯,也躺在齐乐天身旁。

这张床他本应和未来妻子共眠,现在身边人却成了张嘉明。他铺盖龙凤呈祥的锦面被褥,旁边的人却是张嘉明,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。视线里只剩黑,他们反而更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。齐乐天觉得大概只有自己会想到不该想的地方,也大概只有自己因为赋闲在家日日好眠,到头来晚上根本睡不着。

他怕吵醒张嘉明,一直不敢动,可这个姿势他躺得不舒服,伤腿还有些涨,不得不换个姿势。他翻了个身,发现身旁的张嘉明也睁着眼。

齐乐天对张嘉明说:“张老师,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
张嘉明给齐乐天穿好衣服,又在身上裹了层被子,生怕齐乐天冻着。齐乐天被裹成一团,张嘉明直笑他像蓬蓬的长毛兔。他蹲在床边,让齐乐天趴上来,小心翼翼起身,问了好多次齐乐天姿势对不对头。

齐乐天回答没问题,指路让张嘉明向前走。他们入了院,出了门,街上放炮的人都已散去,空气中全是硝烟和喜庆。

虽然腿伤着,齐乐天却显得格外高兴。他一会儿说“张老师带我飞到天边”,一会儿在张嘉明耳边哼“我有一头小毛驴,我从来也不骑”。张嘉明觉得好笑,故意晃了晃,齐乐天赶忙搂紧他,勒得张嘉明直喊“松点,我快被你夹死了”。

“张老师,不正经,嘿嘿嘿。”

明白过来齐乐天说什么,张嘉明顺手捏了下齐乐天臀瓣,惹得齐乐天立马安静下来。

“你想怎么不正经?”张嘉明手没移开。

“张老师,今天就别不正经了。我的腿……”

“别傻了,我开玩笑。”

睡意涌来,齐乐天不再异常亢奋。他声音也变低变沉,趴在张嘉明耳边,如一块棉纱,暖得张嘉明心头发软。

继续走下去,他们进到一片空旷的地里。齐乐天说到了,拍了拍张嘉明肩膀,让张嘉明抬起头。张嘉明顺着齐乐天手望过去,天幕中全是星辰之光,不知疲倦,燃烧着自己的热量。

这样的星空,张嘉明十几年没见过了。

“张老师,这个当给你的压岁钱,好不好?不对,也不是压岁钱,我比你小,不能给年长的人压岁钱,就当礼物吧,张老师春节快乐……”

“谢谢你,春节快乐。”张嘉明回过头,一张嘴,哈出的白气和齐乐天的吐息纠缠在一起。

齐乐天紧了紧手,低下头,抵在张嘉明后颈,没了反应。半晌,张嘉明感觉到后颈一阵潮湿,顺着衣领,灌进他衣服之间。

齐乐天哭了。他的呼吸越来越剧烈,泪悄无声息,仿佛在强忍着什么。张嘉明便保持着姿势,一动不动,直到齐乐天安静下来,他才问:“回家?”

“张老师,我特别羡慕那个人。”齐乐天答非所问。

“什么人?”

“《孤旅》的男主角。我真的特羡慕他,他可以演你的片子,演那么棒的片子。而那个角色本来可以是我的,我又……又要错过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
“你为什么羡慕你自己?”

“是,我就羡慕我自……”齐乐天说着,发觉不大对劲,“我怎么,我不羡慕……”

“你是《孤旅》的男主角。我之前没说清楚?”

“可是我腿断了。没办法按时开拍。”

“齐乐天,为了片子达到最完美的效果,我一定会用最适合的人。所以我愿意等你,多久都愿意,直到你好起来为止。”

张嘉明的声音,散播在广阔的土地上,传得很远,满天繁星也听得清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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