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都，玄武湖。
长年遮蔽着钟山的云雾，在傍晚时分，便消失了。
钟山山顶上，那雄伟无比、令人叹为观止的殿阁式建筑群，就那么突兀地，出现在玄武湖上所有未曾离去的待诏们眼前。
一时间，他们目瞪口呆。
悠扬而宏远的钟声，在整个玄武湖上飘荡；沿着上山的道路，数以万计的彩灯，一盏盏依次亮起，将整个钟山，照耀得有如仙境。
殷勤劝子登云顶，雾山今始为君开——散去云雾、鸣响金钟、彩灯齐照、指引道路；都是那位春官大人接待贵客时，才会做的事情。
身怀阴阳家创始人邹衍传承的李丽娟部长，向来在识人这个领域里独领风骚；能够被她所承认的“贵客”，数量本就极少。近二十年里，这种大开山门的事情，也只发生过不到十次。
平均下来，两年也就一次。
而那些曾被她认真接待过的“贵客”们，只要还活着，都已然身居高位；最次的那位，现在也是二甲公司的董事长——不过，坊间传言，这些人其实是出卖了自己的身体，甘当李丽娟部长的面首，才能够踏上人生辉煌的光明大道；从而翻云覆雨，叱咤风云。
这当然是不可能的！每位待诏在听到这种流言时，都会义正词严地反驳；有的时候，甚至还会大打出手——然后，当他们感觉“人生在世不得意”的时候，再去对别人这样说，再被别人反驳。
一切，都不过是从原点到原点的轮回罢了。
但无论这流言是真是假，每一次雾山大开，都足够玄武湖上的那些九品待诏们，深深地羡慕嫉妒恨、满心只想着“为什么不是我”了。
正所谓“悲愤出诗人”；每每到了这种时候，玄武湖上，就会出现一次创作高峰；无数高质量的诗词、文章、画卷、曲目……都纷纷涌现出来。
所以，正如《滕王阁序》里写的那样，“童子何知，躬逢胜饯”——虽然上山的人不是自己，但那些待诏们也没有就此离去，而是挤到画舫一侧，以一种参与盛会的心态，看看这一次的贵客，到底是何方神圣。
就在这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中，明永健助理，和孙春芬副科长，从折跃点现身，在钟声的伴奏之下，在彩灯的指引之中；一前一后地，踏上了那条山间小路。
在他们身后，只留下了玄武湖上的窃窃私语声：
“又是一位年轻帅哥啊……唉！可惜老夫早生了六十年！”
“怎么感觉这人颇是有些脸熟？好像是半个月前开过新闻发布会的那位传承者？”
“就是他！听说，他从收容星上回来，可是一位姬妾都没带……”
“哦哦哦哦，我就说他眉宇未立、眼光凝聚，果然还真是只童子鸡啊……”
“嘿嘿，没错没错……”
“嘿嘿……”
“……”
**********
南都，钟山山顶。
春官大人还在高卧之中；招待明、孙二人的责任，便落在了李芳娜，以及那位乔青萍一等冰人身上。
事实上，很多上位者，都会在即将处理重要事情的时候，先好好休息一番，再以最佳状态出场——若是有对手的情况下，能让对手因为等待而心烦意乱，那就更好了。
明永健助理、孙春芬副科长、乔青萍一等冰人，都勉勉强强算是职场精英，对这种套路也是门儿清；然而那位李芳娜小姐，却真把这种招待，当成了“大姑妈给我先和他见面的机会”。
于是，她极其庄重地行礼、回礼；极其殷勤地劝座、劝饮；极其认真地想要挑起话题，与明永健畅谈一番。
然后，李芳娜就发现了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情：
她和明永健助理之间，没有共同话题！
白雪可以和明永健畅聊预科星十二年的回忆；孙春芬可以和明永健展望办公室以后的发展；李丽娟部长可以和明永健探讨三千年前的公孙龙和邹衍；就连乔青萍一等冰人，都能关心一下明永健的择偶标准……
但李芳娜除了干巴巴地，说出那句“京师枢机堂附近，那家唯一的人工服务购物广场，很好玩；下次我们可以一块去……”之外，就再也找不出别的、可以说的话了。
反倒是明永健助理，礼貌而不失分寸地，主动和她讨论了几句“如何才能让自己开心起来”——收容星上的抑郁症患者极多，从早期到晚期不计其数；明永健几乎从第一眼开始，就看出来她的病症了。
然后，要不是明助理还坐在对面，李芳娜就真的又要自怜自艾，抑郁症发作了——他这么贴心，初次见面就能把话说到我心坎里；我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，他对什么感兴趣，他喜欢聊什么……
我真是无能！我真是有罪！我真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！
但现在，她只是低着头，听着那位明助理和乔冰人的客套话；偶尔用眼角的余光，掠过那张云淡风轻的脸；就已经感觉心里被填得满满的了。
然而，她很快就惊愕地发现，自己连这两人的对话，都有些听不懂了。
**********
乔冰人长叹一声：“彼人是哉，子曰何其！”
明助理微微一笑：“伐柯如何？匪斧不克！”
乔冰人继续叹息：“谋之其臧，则具是违！”
明助理继续微笑：“卜云其吉，终焉允臧。”
“……”
你们说的话，我连在智脑上作弊，查了释义、白话版本……都照样听不懂啊！这是什么鬼节奏！
站在明永健身后的孙春芬副科长，虽然也不怎么听得懂，但依然还能保持着一脸“习惯了”的表情；可是，李芳娜不习惯啊！
你们说两句我能听懂的话，会死么？
乔冰人惯于察言观色，瞬间就看出了李芳娜的不满；但她还没办法给她解释“有的话是要关联上下文才能懂的”——真那样说，就是当着男方的面，啪啪打女方的脸了。
她只能微微以眼神示意李芳娜稍安勿燥：
搞清楚啊！我是在为你说话！但我话术不精，被他轻轻松松，像是打太极拳一样，一招如封似闭，就全关在门外边了！我这正想辄呢，小姑奶奶您就别闹了！
但这种时候，反倒是明永健先扭过头，极认真地，对李芳娜说道：“我和乔冰人刚刚在讨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，不太适合您这样的小姑娘听。”
于是，李芳娜马上就没了脾气，她再度低头，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：“哦，没关系的，您……您不用给我解释的。”
这次，看不懂的，反而是乔青萍一等冰人了！
前段时间，李芳娜去了她家，在她没能联系上孙春芬副科长后，这位小姑娘突然发病——她几乎说尽了好话，想尽了一切办法，都全然无用；最后不得不联系春官大人，派人把她接回钟山。
那样的场景，实在太惊悚了；一个原本还咋咋呼呼的小姑娘，就坐在那里一直哭一直哭，稍不注意还会对着墙一脑袋撞过去；或者见到个什么锐器就拿过来对着自己的手腕上割……
眼看这就又是一场发病的前兆，怎么这位明助理看似随口的一句话，就雨过天晴了呢？
乔冰人当然不知道，这是明永健用熟了的，专门对付收容星上诸多抑郁症患者的办法——抑郁症病人要的，是关注、是重视。那么，只要在恰当的时候，用正确的方式，表现出这种关注和重视，自然而然，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。
所以，态度要认真，绝不能轻佻；解释要诚恳，绝不能敷衍；理由要合适，让她感受到自己真正的被人关心……那么，还有什么比“不适合小姑娘听”，更认真、更诚恳、更合适的话语吗？
不是有事瞒着你，而是你还小，为了保护你，才不让你听的！
当然，这种解读，也是因为明永健知道，小姑娘对自己有点意思；否则，以华夏文化的博大精深，换个人完全可以从中读出“你把我当小孩子，你瞧不起我……”之类的含义。
不过，就算李芳娜真的误读了，明永健助理也无所谓，反正也就这一面之缘——白雪那边一发动，至少半年时间内，春官大人都不会再提自己和这个小姑娘的事情；见面什么的，就更不可能了。
但那种隐晦的交流方式，终于进行不下去了。
乔青萍一等冰人率先用白话问道：“听说，今天您好好地羞辱了一番我们冰人司？”
那是下午白雪走后的事情，明永健助理确实去见过那六位冰人；但说到羞辱，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孙春芬副科长，反而觉得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到羞辱。
没有介绍，没有交流，甚至没有认真地打量彼此；那六位冰人更像是在李芳娜提到的那家购物中心里，看着一块切割好的猪肉一样；随意地相互点评了几句之后，还不等孙春芬反应过来，她们就已经离开了。
她感觉乔冰人是在嘲讽自己的老大，于是当即就要反驳；但明永健助理却抢在她的前面，温言问道：“两位，介意我抽支烟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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